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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弈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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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夏将至,大地自晨间蒸腾起茫茫大雾,触及中空,悠悠散去。

早有人等在魏明的学堂外,见他现身,喜形于色。

“九公子!”

魏明循声望去,是尹中尉之子,尹峰。

尹峰长他两岁,继承了尹中尉的大嗓门和宽额头,脸颊圆润,厚背宽腰,打那儿一戳已初见日后雄风。

虽不曾在魏明面前以兄长自居,却总是将他身侧的大事小事包揽下来,其他孩子见九公子身边有这么一位“悍将”,便也怯怯而走,不敢上前。

魏明脸色稍郁,看到远处踢踏而来的楚燎,很快又转为霁色,“尹峰,你怎么在此?”

尹峰不觉有异,兴致勃勃道:“我去舅母家半月有余,想你肯定孤单,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陶塑小人,那小人持竹节跪长衫,像极了魏明在先生膝下听学的模样。

“你这双手倒是巧,”魏明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母亲说中尉兵权在握,可交不可敌,他挤出笑来:“捏得真巧,是送给我的?”

“自然!”尹峰高昂着头颅,坦然接受他的夸赞,“你喜欢吗?”

楚燎已在不远处的廊柱下站定,听他这处嚷嚷,好奇地探了探身子。

“你有心了,”他已朝那处迈出步子,回手挥了挥:“多谢你,我今日还有事,改日再与你叙话!”

尹峰没曾想会是这么个场面,瞧着魏明眨眼间奔到廊口,与那谁说了几句,二人绕出拱门。

“主子,听说那是楚国来的质子,这几日与九公子形影不离,似是要好。”尹峰的随侍察言观色道。

尹峰两条粗眉拧在一处,不解道:“质子?楚国来的?一个蛮夷之地的小子有什么好要好的。”

随侍挠了挠头,尹峰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支吾道:“呃……九公子心思单纯,年纪又小,怕不是……被那蛮子给迷住了,一时新鲜。”

尹峰捏紧了手上的陶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话分两头,楚燎跟在狗撵似的魏明身后,穿花过草,与道上宫人匆匆而过,来到一处僻静的庭院。

见魏明松了口气,问道:“刚才那人是谁啊?你怎么笑得那么难看,跟有人挠你脚心似的。”

他身后跟着阿三,阿三听他这么跟魏九公子说话,吓了一跳,见九公子不怒反笑,悬着的心才放进肚中。

魏明总会被他不知所云的话喻逗笑,自在了不少,看这贱嘴皮子也顺眼了,不跟他计较昨日的胜少输多,“那人是……罢了,我带你来此,是我母亲想见见你。”

越离曾跟他说过,九公子之母并非王后,而是高夫人,叮嘱他切莫冲撞了夫人。

“在高夫人面前,切勿与九公子逞凶斗嘴,凡事让着他些。”

“让”之一字,令楚燎通体舒畅,满口答应。

此处庭院深深,种满了各色花草,蜂蝶扑簌,比之别的寝宫可算简朴,有几分小隐隐于世的出尘之感。

“母亲,我把楚燎带来了。”

两旁的婢女躬身侍礼,魏明推门而入,高夫人乌鬓环首,一双透亮的长眸穿帘而来,手中还捧着一个荷包,针线搁在桌上。

“长清来了。”高夫人揽住在腰间撒娇的魏明,望向折身而礼的楚燎。

“在下乃楚人楚燎,拜见高夫人。”

“小公子快请起。”

楚燎直起身,仰面望去,高夫人面色和善,魏明的玉肤隆鼻与眉宇间的那股慈悲气与她像极了。

“快来坐下,彩夏,取些糕点来。”高夫人吩咐道,魏明在她身边坐下,楚燎则在她对面落座。

楚燎朝目不转睛的高夫人灿然一笑,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脆生生道:“我观九公子面如冠玉,原是承了高夫人的花容月貌。”

正在喝茶的魏明险些一口水呛出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嘴唇翕动,终究没说什么。

从孩童口中说出的溢美之词,天然染上几分无邪之气,更令人心花怒放,高夫人当即掩唇笑道:“好玲珑的人儿,说的话也这般动听。”

“动听之言当然要配动人之姿。”他笑出一口白牙。

楚燎搬出哄他母后的那一套来,可谓神挡杀神,无人不降。

高夫人又笑夸了几句,魏明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拈了彩夏呈上来的糖糕捧给高夫人,又给楚燎递了一块:“喏,尝尝看,这是我母亲采院中花蜜做的。”

“唔,真好吃,比膳房的糕点有甜味多了。”

“我也觉得,所以我从来不去膳房要糕点吃,母亲会为我做。”

“我母亲也会,炸的春饼可好吃了!”

“春饼?那是什么?”

高夫人并不作声,任他两个楚天魏地的聊着,魏明少有在同龄人前多话的时候。

一些人是无话可说,一些人是无话能说,她无权无势,母家寥落,魏明如今才八岁,尚可以魏王的宠爱傍身。

只是帝王之爱,朝令夕改,怎可长久。

楚燎和魏明之间的同辈之亲见之不假,她不知大王将楚子放在魏明身边是想做什么,至少这一面见了,她心下稍安。

他既是楚王最疼爱的儿子,来日回国,想必也能有一席之地。

当然,这一切都得留有命在,她不介意魏明与他交好,分些庇护与他,赌人之心,莫过雪中送炭。

她敛下眼皮,遮住满腹心事,摸了摸魏明的头,“过几日便是你父王的寿辰,可有好好准备?”

楚燎咀嚼着软绵糕点,见他们母慈子孝,心想原来一路上宫人奔忙,为的是这个。

魏明打完包票,回头对他骄傲道:“楚燎,四日后便是我父王的寿辰,到时让你看看我大魏风范!”

“都有什么好玩的?”在楚燎的印象里,他父王的寿辰总是要与好多人说好多话,叽叽喳喳的,他只想跑到库房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

魏明神采奕奕,掰着手指道:“有蹴鞠、投壶、击剑、杂耍……还有好多好玩的把式,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高夫人又听他们掰扯了小半个时辰,茶壶中的水都续了两回,打断他们的绘声绘色,催促道:“长清,今日的武学可去师傅那儿习过了?”

魏明回过神来,惭愧道:“尚未前去。”

“那现在去吧,你是魏国公子,不可枉费光阴。”

“是,长清铭记于心。”

魏明收了飞扬神色,一股愁苦气盘旋而上,明眸玉色蒙上不合时宜的稳重,令楚燎有些陌生。

且他来了魏国,帝王之学自是轮不到他,越离会教他文治之道,武学却束手无策,以往厌烦的授学,现在竟是高攀不得了……

高夫人又与稍显失落的楚燎说了几句场面话,将两人都打发走了。

离去时的宫道更加深长。

魏明似是失神,楚燎甩着手大喇喇的,也没见他斥声。

一路无言,阿三和丛云跟在身后,他用手肘撞了撞魏明的,扬声道:“大王寿辰那日,你带我去玩啊。”

魏明转过脸来,反应片刻,重重应道:“一言为定!”

二人在岔口分道扬镳,一人通向宫南角的鼓场,一人回往人迹稀少的落风馆。

落风馆中也披了红带,彩结飘飘,一派喜庆。

楚燎跨进院中,见端坐在石桌前的人竟然是那三句而吠的赵佺,揉了揉眼睛上前道:“姬承?”

越离披衣而出,闻言笑得开怀。

赵佺没好气道:“赵佺!你那招子要是看不见,就早点撇了吧。”

楚燎平静道:“这便对了。”

越离笑个不住,走到他身边,伸手抹去他唇角的糕屑,介绍道:“这是新来的赵师傅,从今以后,你的武学便由他传授了。”

赵佺抱手哼了一声。

“为什么?”他抬头看着越离,“他要是在练武时一剑捅死我怎么办?”

越离轻轻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淡淡道:“赵师傅武德充沛,必不会做那般小人行径。”

“小子,我要是想揍你,还需要等到练武时?”赵佺不屑道,年轻的脸上满是狷狂,瞥了稳坐钓鱼台的越离一眼,“要不是他有求于我,我才不会没事找事……”

越离似笑非笑的目光穿来,他立马调转话头,声气稍虚:“每日只有两个时辰的授课,现在,就去取你的小木剑来。”

“你求他什么了?”楚燎拽了拽越离衣袖。

越离拍拍他的后脑勺,“求他行善积德,去吧,取剑来。”

楚燎哒哒跑去房中取了剑来,心中不是不欢喜的。

赵佺没着宽衣,一身利落的窄袖褶袴,手持一条新鲜的长枝,“小子,能学多少,看你本事了——”

言毕长枝如剑凌空破风,劈砍挑刺行云流水,下盘不动如山,上身已在须臾间挽出十数招,令人眼花缭乱。

楚燎嘴唇半张,越离微微颔首,让侍人去取布条来。

取来布条,他将楚燎的宽袖缚好,轻轻搡他,“去吧,将他的花招都学到手。”

悬着枝条兀自静立的赵佺听了,气冲冲地跳脚道:“什么花招!这都是实打实的,都学到手,哼,怕是他十年八年也学不完!”

楚燎横剑站到他身边,少见地没有与他对呛,两眼放光:“开始吧,赵师傅。”

越离一抬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授学了。

赵佺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啧”了一声,一招一式拆解起来。

与他的预判不同,楚燎有心向学时认真极了,自动过滤掉那些没用的气话,被骂了也不生气,只反复琢磨着不合之处。

越离袖手观望了一会儿,见他二人打得火热,悄声出院去了。

日头昏昏,正是人闲狗盹时。

齐院中有一棵歪脖子梨花树,艰难从墙外翻折过来,想是躲过了那场瓢泼大雨,正繁花似锦,暗香浮动。

微风拂过,花瓣簌簌而下,倾落在一方清癯肩头。

姜峤两指间夹着黑子,偏头望来,笑道:“你总算来了,我都自弈一局过半了。”

“学生来迟,先生莫怪。”越离坐到他对面,手执白子,细观残局。

姜峤被他逗笑,手撑在脸侧,待他凝神细观。

风挽香落,听得“啪嗒”一声清脆,他撩起眼皮,见那白子生生入局,孤立无援。

“左右互搏,也能缜密至此,”越离摇头苦笑:“在下才疏学浅,只能以身犯险了。”

“你随我下棋不过数日,学浅倒是不错,”他略略思忖,一子落下:“才疏却是过谦了。”

几日前越离寻来,花树下摆着棋盘,姜峤正愁没个对手,忙招呼他坐下。

谁知越离羞赧一笑,歉意道:“我不曾学过,辜负你一番美意了,公子承想必懂棋。”

姜峤挑起眉尾,把欲起身让贤的越离按在凳上,绕过棋盘,“无妨,我教你。”

“棋盘可分五纵五横,九纵九横,十五纵十五横,纵横越大,棋法自然越多,传闻棋为帝尧所作,自夏而周,博弈之数渐至不可穷尽。”

他的指尖从大盘上交叉纵横的刻线划过,轻笑道:“天地之法,尽在这一格一格的牢笼中,是不是很有趣?”

越离听得认真,那之后每日定时拜访,被他杀上五六局。

“啪嗒”

姜峤“唔”了一声,落子结局。

越离背脊一松,取过他的漆盒,捻子收局。

“前后气象全然不同,”越离道:“虎头蛇尾,见笑了。”

姜峤笑眼弯弯,指尖敲在棋盘上,“承人之荫,本就难以善终,你来得晚了,不怪你。”

他话音一转,“越家好歹是名门望族,怎会连棋也不让你学?”

姜峤授他棋艺,并无半点轻薄试探之意,越离身形稍滞,坦然道:“我是家中庶子,生母出身贫贱,不得看重,琴棋书画,只偷学了个‘书’,其他不敢作想。”

“原来如此,”姜峤捡起一子,不偏不倚落在正中,与上一盘的起势全然不同:“岁月艰险,你亦生得亭亭如盖,死境复生,前路可见一斑。”

越离见他毫不防守,欲围而不敢,“那公子呢?这般才学,沦落他国,我若为齐君,怕是要痛哭流涕。”

姜峤捻子不语,半晌方道:“天下栋梁何其多,我枯枝一把,何足挂齿。”

越离便不再问,一黑一白,在棋盘半满之时,再结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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