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裘加身的越离往行人署走去,步伐比来时从容不少,魏淮的狐裘居功至伟。
公孙誊请辞倒在意料之中,只是魏淮竟也随他去了,令越离稍感诧异。
无名之辈如他,与声名赫赫先他而来的公孙誊自不能比,且他又是楚人,随侍而来。
如今公孙誊一去,魏淮帐下只他一人,是赌他良心所在,还是另有打算?
思绪纷乱间,两道身影已伫在巷前等他。
越离神情微怔,上前道:“公子怎会在此?”
毛领簇拥着他的脸,玄色拢着月白长衫款款而来,姬承看个不住,盈笑道:“长街雪未眠,为是佳人来,真乃悦目之姿。”
楚燎白了他一眼,扑上去抱住越离,脸埋在毛领边蹭了蹭,“阿兄是领裘衣去了吗?”
对于姬承的溢美之词,越离早已习惯,朝他一笑算作回应。
“你怎会在此?”越离捋了捋他散下的鬓发,问道。
楚燎盯着他微微晃神,“哦”了一声,“魏明今日被长武卫留下特训了,我闲来无事,便朝他告了假,来此处等你。”
他乖巧一笑,心道,顺便来看看姬承这小子每天怎么跟在你身边的!
“有心了,”他将楚燎扶正,望向姬承,“如此,我们便一道回吧。”
姬承自无不应。
于是三人一行往宫门步去,碎雪纷纷,楚燎嘴边白气阵阵烟起,“我看以后就让魏明每天去鼓场习武,我也好每天来接阿兄!”
越离忍俊不禁,“怎好劳烦九公子每日劳苦。”
楚燎摆手大话,得瑟道:“他一天打不过我,一天便不甘心,恨不得一日千里。”
姬承偏头看他,“你倒也长得快,已经长到我肩膀了。”
楚燎往上蹦了蹦,“这算什么,再长两年,不!一年,我便能高过你去。”
姬承但笑不语。
楚燎少有与越离这般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兴致格外高涨,嘴皮子上下翻飞忙个不停,好像见什么都新鲜。
“阿兄你看,那家的机巧之物可谓巧夺天工,魏明还给我买过一只木鸟,可惜飞出不过十步,便一摔不起了,”他遗憾地摇摇头,再度兴奋道:“阿兄可想要一只?”
越离拽住就要蹿过去的楚燎,笑道:“家中已经有一只,可百步穿杨,比那十步之鸟强健不少,便不必再有了。”
楚燎骑射自小由楚覃教导,山中奔腾比平原更添凶险,越离未曾要他藏锋,因此去年春猎他因箭术得名,魏王还命魏明与他教学相长。
姬承解其意,拳抵唇边低头窃笑。
“啊?百步穿杨,什么木鸟这么厉害,岂不是与我一般武艺?”楚燎深思道。
越离面不改色:“正是。”
片刻后楚燎反应过来,又气又笑连连跺脚,嗔怒道:“阿兄总调笑于我,欺我愚笨!”
越离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眯眯道:“谁敢说公子愚笨,便是楚燎也不行。”
楚燎很是受用,又是一番闲话不提。
快到宫门之时,越离顿足取下狐裘,披到楚燎身上。半年过去,楚燎便已与他身量等齐,越离欣慰之余也不免气闷。
狐裘披到他身上正好,楚燎伸手就要拽下,“这是做什么,我暖和得很,阿兄别冻病了。”
越离拦住他,手捂住系带,倒吸一口凉气,道:“我一介随侍,狐裘加身未免太过招摇,走吧,先回去再说。”
姬承走到另一边替他挡风,不动声色觑了楚燎一眼,“走吧。”
楚燎低下头,狐裘披在他身上显出笨重,他跟在他们身边,沉默许多。
宫道上,姬承与越离聊些署中事务,越离听的入迷,没注意楚燎黯淡的神情。
回到落风馆,姬承道别而去,越离进得屋中,哆哆嗦嗦捧起汤壶,长舒一口气。
楚燎看他冻得面色青白,脸色更加难看。
“怎么了?可是有不舒服的地方?”越离在炭盆边缓过劲来,发现他苦着张脸,脸上乌云密闭。
“你……”楚燎欲言又止,摇摇头道:“我没事,阿三,端碗姜茶来。”
阿三裹了厚厚的棉袄,取了两碗热腾腾的姜茶来。
越离无需人催,捧碗凉上片刻,便一饮而尽。
多事之年,他可不能缠绵病榻。
“把我这碗也喝了吧,我一点也没冻着。”楚燎把碗推过去。
越离揩了揩嘴角,叹息道:“与姬承同道,令你不痛快了?”
楚燎抬眼看他,诚恳地摇摇头:“没有,今日我反倒觉得,有他在你身边,我放心许多。”
越离沉吟,笑道:“我也不是弱柳扶风之辈,世鸣言重了。”
听他唤自己的字,楚燎嘴角微扬,很快又垂下去,下巴点着胸口道:“嗯,我知道。”
越离拍拍他的肩,起身道:“我去一趟赵院,你歇息歇息,把姜茶喝了,一会儿还有得冻。”
“好,”他乖乖应下,在越离去前重新为他披上狐裘,拢了拢裘衣:“阿兄,别着凉了。”
越离心中一暖,笑应而出。
楚燎舀了舀碗中热汤,脑中反复响起越离那句“我一介随侍……未免招摇……”
他猛然站起,陶匙呛声撞在碗边,他疾步往越离床头的一方小橱去。
那小橱不及他腿高,拨开一看,里面拢共就分了上下两格,上格放了几件薄衣厚衫,下格放着刀笔和几卷书简,再无其他。
他跌坐在地上,望着那一方小橱愣神。
楚燎是公子,又是主国公子伴读,吃穿用度再怎么苛刻也少不了他那份。
加上有魏明惦记,每年秋冬若自己做了衣裳,总不忘给他也送来几件,单说狐裘,他便有了不下三件,原来配置的衣橱装不下,魏明便命人又打了一方送来。
他养尊处优惯了,也不以为意,反正魏明和他朋友相称,若是异地处之,他也当尽善尽美。
越离从来不曾开口,对身外之物又淡泊至极,他以己度人,只当他有的,越离应当也少不了。
他满以为只要自己不把越离当随侍,他便不是随侍了。
他若是自己的随侍,便不得不小心翼翼,处处谨慎,连一件狐裘也不敢光明。
楚燎伸手关好橱门,失魂落魄往自己房中走去。
冬来昼短夜长,窗外朔风呼号,雪卷枯枝断。
窗内烧灯续昼,越离敛眉揉在太阳穴上,一手放下卷轴,问道:“公子可有不明之处?”
楚燎抠着手指,低声道:“王兄不日便可抵达安邑,对吗?”
越离颔首,“不错,届时魏王定会宴宾,公子也会列座席上,与楚将军说体己话的空闲还是有的。”
楚燎只顾低头抠弄手指,越离轻抚他发顶,“可是想家了?”
楚燎点了点头。
越离想,这孩子与他不同,本就是家中宠儿,性情中人,对家中依恋可想而知。来魏将近四年,勤文习武越发懂事,在他面前也闭口不提想家,但思念之切,必不是他这等无家之人可以感同身受。
“很快楚将军就来了,”他将楚燎揽进怀中,像小时候那般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宽慰道:“长兄如父,你看到他,便知楚国是何模样,再等等,我们一定能回去。”
楚燎靠在他肩上点点头,眼眶酸涩道:“阿兄,若我王兄回楚,你随他一同回去吧。”
越离一时僵住,噤声片刻扳过他道:“公子这是何意?”
“你随他回楚,跟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建功立业,好过跟在我身边忍气吞声,”楚燎激越的声音落下,有气无力地摔在地上,几不敢言:“好过连一件狐裘也要避人耳目。”
他不敢抬头看越离,只道:“本就是我来为质,何苦连累你,魏国的冬天……太冷了。”
来魏的第一个冬天,越离被寒流冻得高烧不起,连日呓语不止,往往早上烧退了,半夜又烧起来。
是姜峤不知从哪寻来的土方,捻土煮粟给越离灌了,才渐渐有了好转。
就连姗姗来迟的大夫看了,也说他少时伤身本就有疾,经此一役怕是要落下病根。
他这一身薄骨,还要凿上多少病灶?
“世鸣,我不会走的,”楚燎猝然抬眼,撞进他幽深如渊的眸中,“当初,是我自请随侍来魏,并非公子覃的直接授意。”
“什么?”楚燎从没想过还有这番隐情,哑口无言。
“我自知使魏千里迢迢,雨雪不同天,纵然艰险重重几乎病死,却也不曾后悔过。”
楚燎心中一动,听到石坠枯井的寂寂之音,那石子坠地之后骨碌碌翻滚几遭,停在一小片水汪边上。
他涩然道:“你……何必如此?”
越离放柔声音,手伸到他后颈上,轻轻捏了捏:“蒙将军不弃,也想为我大楚略尽绵薄之力,你是家中最得宠的公子,来魏一遭,换得余生富贵,于我而言,再划算不过。”
他没想到楚燎细腻至此,且心重多思,此言于理无可挑剔,事实如此。
于情则稍薄,可削去他太过倚重恻隐之心。
楚燎撩起眼皮,轻笑一声。
撒谎。
兴许越离自己都不知道,他把楚燎当孩子打发时,小动作便格外多。
初见时楚燎骄矜易哄的形象深入他心,楚燎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却也不尽然。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楚燎的成长便只能揣测,于是三四年过去,他换汤不换药。
小孩子和大孩子,都是孩子,没有与他交心的余地。
“既如此,错过了这次王兄来魏,今后阿兄便后悔不得了。”他看着越离说道。
越离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好,”楚燎听到自己心中越发寂寥的声音,“我明白了。”
烛光葳蕤,楚燎的面色明明暗暗。
越离犹豫片刻,道:“你我此番话语,还是别叨扰将军为好。”
楚燎简直有几分心寒,他信不过自己,也信不过王兄。
莫非他呆在自己身边,真就如履薄冰,一刻不得喘息吗?
在残烛映照下,眼前之人陌生起来。
他执起越离的手握了握,唯独掌心有一点不灭的温度。
这一握转瞬即逝,他很快松开手站起身来:“我明白,先生不必担心,我从来……都把先生当自家人。”
“天色不早了,先生好生歇下吧。”
“世鸣。”
越离扶桌立起,未免没有几分惭愧,看着他日渐宽广的背影道:“你我一朝结缘,相伴如今,既是师生亦是兄弟,无论我发心如何,都不曾想过害你,你只需好好长大,其余之事,我都会一一摆平。”
平心而论,人与人相交至此已是再好不过的善缘,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楚燎第一次觉出自己贪得无厌,不但没有心生感动,心中的枯井反而越开越大。
岂是一颗小石子能填住的?
他微微转身,将灯下形单影只的越离拓在眼里,咽下泛苦的叹息,提起嘴角笑道:“有阿兄这句话,我就高枕无忧去了!”
“反正你答应我,不会弃我而去的。”
“自然,”越离攥在桌边的手指松开,浅笑道:“快去吧,晚上莫要踹被。”
楚燎不敢再呆,高喊着“知道了”,人已冲出门去。
屋内空荡下来,风摇窗晃的动静便格外恼人,越离取来灯油续上,火光再次莅临四壁。
不曾想,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火光跃动在他瞳孔间,叹息声盘踞梁上。
抬眼望去,梁上除了触不可及的黑暗,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