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之外,岁月的霜雪悄然爬上萧婉仪与梁静淑的鬓角,曾经如云的青丝早已化作满头银白。昔日那个跟在她们身后蹦蹦跳跳的小阿宁,如今褪去了稚嫩,身姿挺拔,眉眼间尽是成熟稳重,举手投足间已然是独当一面的模样,让人不禁感叹时光飞逝,物是人非。
暮色漫过朱漆门扉,阿宁望着庭前纷飞的落叶,轻声提醒:"两位母亲,该回府了。"萧婉仪抬手抚过鬓间银丝,笑容里漾开一抹沧桑:"老喽,如今连日头何时西沉都瞧不分明了。也不知这把老骨头,还能熬过几个春秋。"她忽而转头,目光落在梁静淑染霜的眉梢,"静儿,倘若哪天我先去了,你定要替我好好看着阿宁,好好活着。"
梁静淑喉间陡然发紧,脚下青石板的凉意顺着裙裾漫上来。她望着那双布满皱纹却依旧温柔的眼睛,初遇时的光景在心头翻涌。那时她们尚是明媚少女,而今岁月却在彼此脸上刻下了同样的纹路。"说什么胡话。"她别开眼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要走也是我在前头,省得留你孤零零..."话未说完,已被哽住的声线截断,唯有庭前的风卷着枯叶,在两人脚边打着旋儿。
暮春的风裹着槐花香漫进小院,萧婉仪倚在竹榻上,望着檐下风铃轻晃,忽想起街角那家糕点铺子的玫瑰酥。"阿宁..."她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去集市买些点心回来吧。"少女应声而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青石板路上。
日影悄然西斜,竹榻上的人依旧保持着托腮的姿势,唇角还凝着抹淡淡的笑意。梁静淑端着药碗进来时,瓷勺突然"当啷"坠地——那双曾盛着星辰的眸子,此刻已蒙上了一层薄雾。她踉跄着扑过去,指尖颤抖地探向对方鼻息,触到的唯有逐渐冷却的温度。
"婉儿..."哭声刺破寂静,惊起院角栖着的白头翁。梁静淑紧紧抱着那具逐渐僵硬的身躯,泪水滴在对方早已失去血色的脸上,"你说过要带我去看江南的烟雨,说要陪我看尽岁岁年年的花开..."她忽然笑起来,笑声里混着呜咽,颤抖着摸出怀中瓷瓶。
琥珀色的毒酒倾入杯中,倒映着窗外摇曳的花枝。"等等我..."她仰头饮尽,将空杯轻轻搁在萧婉仪掌心,"黄泉路黑,我这就来牵你的手。"风卷着纱帐漫过两人相拥的身影,檐下风铃最后一次叮咚作响,终于沉寂在渐浓的暮色里。
三日后,阿宁在院角老槐树下挖出深坑。当两具棺木缓缓下沉,她忽然想起幼时被抱在膝头听故事的夏夜,萧婉仪摇着团扇讲"生同衾,死同穴",梁静淑便笑着往她嘴里塞蜜饯。如今黄土覆过棺椁,老槐树簌簌抖落白花,竟像是下了场迟到的雪。少女将自己亲手绣的鸳鸯帕覆在碑上,那针脚细密的图案,终究没能绣完一生相守的愿。
暮春的细雨浸润着京城街巷,萧婉仪与梁静淑共赴黄泉的消息如柳絮般飘满坊间。茶楼酒肆里,说书人击着醒木感叹"情深不寿",绣楼窗前,少女们对着话本垂泪,连宫墙根下的老槐,都似在风中呜咽。
乾清宫内,江凌芸望着案头将熄的烛火怔忡良久。案上摆着宇文玥新采的玉兰,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却抵不住心头泛起的寒意。
"原来世间情字,真能叫人舍了性命。"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银镯。窗外细雨渐密,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响,惊起檐角铜铃清越的回响,却再也唤不回那对在黄泉路上相依的身影。
自那日后,坊间悄然流传起奇事:每当暮色漫过京郊坟茔,便可见一对彩蝶翩跹于老槐树间。蝶翼泛着珍珠般的柔光,一只缀着金纹,一只染着淡紫,时而交颈盘旋,时而轻触碑前残花。有人说,曾在朦胧月色里,听见细碎私语混着银铃般的笑声,恍惚是萧婉仪在嗔怪梁静淑贪看晚霞,梁静淑则笑着往她发间簪花。更有孩童赌咒发誓,说在某场春雨后,亲眼见到两只蝴蝶停在玫瑰酥上,翅尖沾着糖霜,待伸手去捉,却化作两缕薄雾消散在槐花香里。这些传说随着晚风飘进城门,连宫墙内的老太监都摇头感叹,原来情至深处,连生死都困不住这对痴人。
这些传言飘进未央宫时,宇文玥正将新摘的玉兰花簪进江凌芸鬓间。少女指尖微凉,却带着灼热的温度:"皇额娘,世人都说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可为什么...我却盼着能与您这样岁岁年年?"
江凌芸望着铜镜里交叠的身影,忽想起那年椒房殿的铜铃。她转身将宇文玥搂入怀中,窗外不知何时飞进两只彩蝶,金纹与淡紫的蝶翼掠过案头,停在宇文玥前日所赠的银镯上。蝶须轻颤间,竟与镯上的并蒂莲纹相映成趣。
"傻孩子。"她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柔,"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生死相随,而是在有限的时光里,将真心毫无保留地交付。"话音未落,两只蝴蝶突然振翅,绕着殿内的烛火盘旋三匝,最终穿过雕花窗棂,消失在漫天晚霞中。
宇文玥望着蝶影远去的方向,忽然握紧江凌芸的手。暮色渐浓,未央宫的铜铃再次轻响,这一次,铃声里多了几分安宁与笃定。或许正如世人所言,有些羁绊,早已超越生死,化作永恒的守护,在岁月长河中,永不凋零。
暮春的斜阳透过窗棂,在乾清宫的青砖上投下斑驳光影。江凌芸批阅奏章的手骤然一顿,抬眼望去,宇文玥正捧着新采的海棠花立在阶前,鬓边碎发被晚风轻轻掀起。那双眼中流淌的炽热与眷恋,像团火,烧得她指尖发颤——这眼神,竟与当年梁静淑凝视萧婉仪时如出一辙,满是化不开的深情与执着。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京郊坟茔前相拥的身影、传言中比翼双飞的彩蝶,此刻都与眼前少女的面容重叠。江凌芸只觉喉头发紧,案上的朱笔"啪嗒"坠地,惊碎了满室寂静。她别开眼不敢再看,心跳却乱了节奏,仿佛又看见梁静淑饮下毒酒时决绝的模样。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个曾躲在她怀里的小丫头,早已将满腔爱意,种成了遮天蔽日的相思树。
乾清宫,玉兰簌簌落满阶前。江凌芸握着朱批的手微微发颤,案头堆着宇文玥送来的梅花笺,字里行间炽热得灼人眼。自那日月下相拥,少女望着她的目光便多了层别样的情愫,像团火,烧得她心惊。
"娘娘,朝阳公主又在宫门外跪候了。"宫女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几分不忍。江凌芸望着铜镜里自己刻意冷硬的眉眼,指尖掐进掌心:"就说本宫身子不适。"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隐约的铜铃声,混着更漏声,一下下撞在心头。
此后月余,乾清宫门总似关得格外早。每当宫女禀报道"朝阳公主殿下求见",江凌芸便将自己埋在成堆的奏折里,听着廊下渐远的脚步声,喉间泛起苦涩。可夜半梦回,总见宇文玥红着眼眶唤"皇额娘",醒来才惊觉枕畔已湿了大片。
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琉璃瓦,宇文玥跪在乾清宫前的青石板上,素色裙裾浸在水洼里。她仰头望着紧闭的朱漆宫门,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明月姑姑,母后为何不愿意见我?"
廊下立着的老宫人明月垂眸,看着少女鬓边沾着的雨珠,终究不忍:"公主殿下,娘娘...最近政务繁忙。"话未说完,便被宇文玥打断:"可往日再忙,母后也会留一盏灯等我。"她攥紧了手中油纸伞,那是前日特意为江凌芸画的,伞面上歪歪扭扭绘着并蒂莲,"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宫墙内,江凌芸倚在窗边,指尖死死抠着窗框。听着宇文玥带着哭腔的追问,心口像是被钝刀来回剜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将少女的声音揉碎在风里,却怎么也揉碎不了她眼底倒映的那双盛满委屈的眸子。
突然,一声闷雷炸响,宇文玥单薄的身影在雨幕中晃了晃。明月心急如焚,正要上前搀扶,却见乾清宫的门"吱呀"洞开。江凌芸撑着伞立在檐下,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中是宇文玥从未见过的慌乱与心疼:"起来,别...别淋坏了。"
话音未落,宇文玥已跌跌撞撞扑进她怀中,泪水混着雨水浸透了江凌芸的衣襟:"我还以为...母后不要玥儿了..."江凌芸僵了僵,最终缓缓环住那颤抖的身躯,伞面悄然倾向少女,将惊雷与冷雨都挡在了身外。
乾清宫内沉香袅袅,江凌芸执起茶盏轻抿,指尖摩挲着杯沿冰凉的缠枝纹,良久才道:"听闻礼部已拟好适龄公子的名录,公主也到成婚的年纪了,你可有心仪之人?"
案几上的烛火突然摇曳,宇文玥睫毛剧烈颤动,眼眶瞬间漫上一层水光。她踉跄着扑到榻前,攥住江凌芸广袖的手指青白:"母后为何...为何要这般称呼我?"滚烫的泪珠砸在鲛绡衣料上,洇出深色痕迹,"您从前唤我玥儿,说我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少女哽咽着将脸埋进对方掌心,"现在却要用'公主'二字,生生将我推得这么远吗?"
江凌芸的指尖猛地一颤,茶盏中的涟漪荡开,倒映着宇文玥通红的眼眶。她望着少女发间那支陈旧的玉兰簪——正是多年前自己亲手为她戴上的,如今玉色微微泛黄,却依旧被宇文玥视若珍宝。喉间泛起苦涩,那些刻意筑起的心防,在少女滚烫的泪水中轰然崩塌。
"玥儿..."她终于艰难地吐出这个尘封已久的称呼,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宇文玥如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眼中却瞬间亮起希冀的光。江凌芸颤抖着抚上她冰凉的脸颊,将那声压抑许久的叹息化作温柔的呢喃:"是母后错了。"
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宇文玥紧紧搂着她的腰,像幼时那样将脸埋进她颈窝:"我不要什么驸马,不要什么封地,只要能留在母后身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江凌芸耳畔,勾起无数往昔回忆——那个总爱往她怀里钻的小团子,那个在她病榻前守了整夜的少女,原来早已在时光里,将爱意刻进了彼此生命的纹路。
江凌芸闭上眼,将下巴轻轻抵在宇文玥发顶。殿内烛火明明灭灭,她终于放下所有顾虑,低声道:"好,母后应你。"怀中的身躯猛地一颤,紧接着,宇文玥仰头吻上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勇气与委屈:"这次,换玥儿来守护母后。"
江凌芸手中的鎏金茶盏"哐当"砸向青砖,碎裂的瓷片迸溅出冷光。她猛然起身,凤袍下摆扫落案头奏折,琥珀坠子撞在桌角发出脆响。"宇文玥!"她眼底翻涌着惊怒与惶惑,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进雕花椅背,"你可知这是什么样的僭越!你可知...你可知这会将你置于何地?"尾音发颤,像是要将满心的惊涛骇浪都压进沙哑的质问里。
宇文玥猛然跪直身躯,雨珠顺着她凌乱的鬓发坠入脖颈,却不及眼中的炽热灼人。她仰望着江凌芸骤然失色的脸庞,一字一顿道:"母后不是问儿臣可有心仪之人?"颤抖的指尖轻轻搭上那双微凉的手,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这世上若真有值得我凤冠霞帔、八抬相迎的人——"少女忽然倾身,将发烫的脸颊贴在江凌芸手背上,"除了母后,再无他人。儿臣求您...许我一生相伴,可好?"
殿内死寂如渊,唯有宇文玥剧烈的喘息声回荡。江凌芸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重重撞上桌案。案上未干的墨迹晕染开来,将奏折上的朱砂批红洇成一片刺目的血痕。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前晃动着宇文玥十七年来的模样——从襁褓里攥着她小指的奶娃,到及笄时郑重说要守护她的少女,此刻都与眼前滚烫炽热的眼神重叠。
"胡闹!"江凌芸猛地抽回手,锦缎衣袖扫落案头玉镇纸,"你是皇室血脉,我是你的母后!这等...这等违背伦常的话,如何说得出口?"她转身背对着宇文玥,却控制不住指尖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勉强维持声线平稳,"明日起,你便去行宫闭门思过,直到..."
"母后要将我像物件般远远推开吗?"宇文玥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破碎的哽咽。她膝行上前,拽住江凌芸的裙摆,"那年瘟疫蔓延,您不顾生死守在我榻前七天七夜;去年生辰,您亲手绣了三百只蝴蝶装点我的宫室。这些难道都是母后对寻常晚辈的情谊?"少女的泪水滴在金丝绣线织就的牡丹纹上,"若这是错,便让我错到极致——我愿为您舍弃公主身份,哪怕坠入阿鼻地狱,也甘之如饴!"
窗外忽然炸响惊雷,照亮江凌芸剧烈起伏的后背。她垂落的发丝间,有晶莹的水珠悄然坠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江凌芸喉间泛起铁锈味,强撑着转过身。她死死攥住腰间的龙凤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却避开宇文玥滚烫的注视:"你既已疯魔至此..."尾音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她忽然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本宫会告诉你父皇,由他...由他定夺。"最后四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颤抖与逃避,仿佛只要将这棘手的难题推出去,便能假装这场惊世骇俗的告白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