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将满,阖府春色无人管,半付梨花半茫然,凭仗东风,吹动轩窗。
轩窗内,灯照人影一双。
黎慕白在食案前坐下,却见赵曦澄的目光在她面上定了一定。
她不明就里,一摸脸颊,方发觉仍蒙着那绡帕,顿时,全身的血纷纷朝上一涌,脸不可控地紫胀起来。
都怪适才对案子太过于投入,竟忘了这回子事。
她忙举手握了握发烫的腮颊,俄延片晌方摘下绡帕,掩饰似地咳了两声,一下不知该不该立即归还,嗫嚅道:“那个——那个我洗净了,再还给殿下?”
赵曦澄看着被她捏在手中的绡帕,又觑见她面上的绯红,亦颇不自在牵袖咳了一声,道:“不必了。”
须臾又解释:“既然你查案时用得上,就暂借你一用,只不过别弄丢了,也别沾染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黎慕白听他如此一说,不得不把绡帕暂时收了,心道哪里还敢再用,决定洗净后归还。
一时两人食讫,杜轶进来拾掇,杜轩呈上一封公文。
赵曦澄拆开阅毕,又递与她。
原来,今日下晌王赟接到赵曦澄的信与画后,便即刻遣了人,去双钗案幸存孕者家里查访,已证实那画中之人,的确是花灯节上在小观寺给她们解签的术士。
她搁下公文,默默眺向窗外。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片云翳,将月给团团笼住,天地间似起了雾,朦朦胧胧的。
那些在白日里鲜活的景致,此刻皆只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恍如团团浓墨,难分难辨原本模样。
半晌,她低低道:“抱歉,是我太相信自己了!”
月色黯然地压着她的眉宇,一把子萎靡。
他心一沉,道:“你无须自责,那几个孕者是陈若水害死无疑。他虽然是被算计了,但不无辜。”
停了一霎,又道:“是我不该自作主张将你牵涉进来。”
“不,是我有求于殿下在先。”她扭回脸,垂着眸子,“此次,委实是我大意了!”
赵曦澄注视着银釭后的她。
但见烛光驱走渗来的夜色,在她面上照出温暖而明亮的意味。
他禁不住脱口而出:“我曾在花灯节上见过你一面。”
黎慕白闻言,倏地抬眸望住他,问道:“殿下,是何时之事?我为何不知?”
赵曦澄与她相视一瞬,见她似已抛却双钗案一事,移开视线,吃了几口茶,方道:“你不是擅长断案嘛?自己查去。”又调转谈锋,“今晚这起案子,可与前面几起有无关联?”
听他提起案子来,黎慕白神色一凛,在书案上摆好笔墨纸砚,请赵曦澄画一画琴霜的生前模样。
赵曦澄搁下茶盏,凝一凝神,提笔作画。
她坐在另一旁,摸出赤玉彤管,写下“毽子”二字,又停下。
琴霜的那只毽子,是用忍冬纹布条缠织翎羽做成。
昔年,她也踢过毽子。
其时,她尚年幼,父母带着她居于京中。
她玩伴很少,就常到院子里独个儿踢毽子。
每每因她踢得过于使劲,毽子飞到院墙外是家常便饭的事。她的毽子,也由此损坏得特别快。
因而,母亲一次会做上好几只,供她换着踢。
那毽子上布条的纹样,先前她是不认识的。
母亲牵着她,翻出箱底的布匹,铺开给她看,告诉她这叫忍冬纹。
母亲说,当年她待字闺中时,京中风靡忍冬纹,不但在服饰上大行其道,连小到集市上的毽子,其缠织翎羽用的布条都会有忍冬纹。
然而,忍冬纹并未风靡多久,就被其它纹样替代了。
箱子里那些有忍冬纹的料子,是母亲的陪嫁之物,正好可以给她做毽子之用。
至今,她仍旧记得那日,母亲穿着酡颜软绸对襟长衫,扎一条乳白绣长枝樱花的苏罗裙,把翻出来的物件归置完毕后,便坐在茜纱窗下给她编织毽子。
春日的阳光本就温柔,再经由轻纱一滤,越发如水,濡得垂在母亲腮边的两只粉水晶耳珰润透透的,煞是好看。
窗旁小几搁了一只金兽熏炉,吐香雾袅袅。
一室芬芳淡淡,伴重重花影,十分恬适。
素来淘气的她,在那一刻竟也安静下来,乖乖坐着,专心致志看母亲裁剪布匹。
赵曦澄作画完毕,一侧首便见她在引袖拭泪,笔尖一顿,叫她过来看画。
黎慕白丢开罗纹笺,深呼吸几下,方绕到书案旁,垂首一看。
但见画中女子五官隽秀,双颊虽有淡淡疤痕,但仍不失为一个美人。
这便是琴霜的真实模样儿了。
她与赵姝儿检验时,可确认琴霜很年轻,年不过二十,正是女子一生中最为鲜妍之际。
她轻抚着画像上的几抹斑点,心底一动。
难道是因面上有了这疤痕,所以琴霜方终日戴着面纱不成?
她突想起先前大理寺仵作误把她当成赵姝儿一事。
赵姝儿今日的装扮与自己类似,穿的亦是一件淡灰的袍子。
她思忖一会,问赵曦澄:“殿下,今日我与姝儿郡主相较,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赵曦澄端量她一眼,道:“乍看确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你身量高些。”
黎慕白点点下颌。
当时她是蹲着验尸的,便与赵姝儿省了高矮之分,兼之她二人面上又都蒙了帕子,如此方导致那仵作认错了人。
她拿出绘有上巳节城郊小树林女尸的画纸,与琴霜的画像比了一比。
“殿下擅画画,这琴霜的身量与小树林里的女尸相比,又较之如何?”
“高矮胖瘦倒是相差无几,唯五官上有些微差异。”赵曦澄看看天色,道,“王赟在连夜审问李奈,明日便会有结果。现时近夜半了——”
“不碍事。”黎慕白捧起笔,双目扑闪扑闪的,“劳烦殿下再画一幅画,就画小树林里那具女尸的生前模样。”
见她眸子亮晶晶地望来,赵曦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忙低下目光,落在她固执伸着的手上。
他睇了一瞬,似是无奈地接过笔,重又作起画来。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后,一位着白罗衣白罗裙的美人立于画纸上。
黎慕白左端右祥,用手掌先后遮在两幅画里女子的面颊上。
赵曦澄见状,说道:“这二人相貌颇类似,或许有血亲之缘。”
黎慕白已有计议,道:“这二人,兴许有人识得。”
遂将那日她与赵姝儿的陈家医馆之行告知。
赵曦澄倏地攥紧手:“事关姑姑头疾,明日我与你一道去。”
两人又商议一阵,赵曦澄便送她回柠月轩。
屋外,云翳仍未散开,月不知在何处,几点疏星零乱。
夜色如一絮绵密的纱,紧紧捂着天幕下的一切。
府中下人已然入睡,四处安安静静的。
黎慕白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只觉耳畔风声簌簌,蛙鸣从各处纷至沓来,此起彼伏,却难见其踪。
案子愈来愈扑朔迷离,真相一时难明,兼之诡异的江山眉妩图,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艰难,仿佛陷入了岑寂而深不可测的一片海里。
赵曦澄在柠月轩门首止了步子,望她片晌:“案子上的事,你尽力即可,自有我和大理寺在。”
花荫下,他眸子里静敛一缕绚烂的光,暂时消弭了夜的黑。
她怔了一怔。
夜云淡去,未几又晨曦铺天,嫩绿渐被移红换紫,春光浓。
黎慕白盥洗毕,拎着空食盒至不梨居时,早膳已摆好。
她心虚地唤了一声“殿下”,暗忖再依此般情形下去,她这个司膳官怕是要彻底废了。
赵曦澄扫她两眼,便命她与自己一道用膳。
食毕,她主动拾掇,归置完后问赵曦澄:“殿下,我能再看看那江山眉妩图吗?”
“正好,我亦想看看那画可有变化。”
说着,赵曦澄走至靠墙处的乌漆雕花什锦格前。
那什锦格陈列着插花的玉瓶、储存香料的汝窑瓷盒、几部常翻的书籍等。
他打开下层的柜子,抱出一个花梨木长匣子,搁在书案上。
黎慕白见这匣子并非之前存放江山眉妩图的匣子,有些不解。
匣子没有上锁,赵曦澄顺手揭开匣盖,道:“这些天,我拿出那画看过几次,后懒得放回去,便随手丢在这里面了。”
黎慕白一看,里面却是满满一匣子的卷轴,好些都泛黄了,不禁问道:“殿下,这些是——”
“一些画,我年幼时胡乱画着玩的。”
黎慕白一听,立时生了兴致,眨巴着眼问:“殿下,我可以一并瞅瞅吗?”
赵曦澄瞧着她那好奇模样儿,不由牵了牵唇角,随手捡一个卷轴递与她。
她忙打开。那卷轴上画着好些人,神情严肃,衣饰百样,正恭敬地做着不同的似是行礼的动作。
赵曦澄瞟了一眼,道:“那是旧年春节来我朝朝贺的使臣。”
黎慕白把视线从画移动赵曦澄身上,又从赵曦澄身上移到画上,暗暗哀道——真真的人比人气死人!
看这卷轴上的人物,人家年幼时就已画得这般惟妙惟肖了,而她上次尽全力画的那个侏儒,与这一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默默叹了口气,只得用“术业有专攻”来自我开解,又见那画中有一高身量的男子犹为显眼,在一群使臣中有如鹤立鸡群。
此人身着丹辽服饰,相貌端正,仪表堂堂。
赵曦澄见她一直盯着那画看,便指了指匣子道:“这种画,匣子里还有好些。那时我闲来无事,连续画过好几年的朝贺使臣群像图。”
她一听,立即放下手中的画,又捡了一卷轴打开——果真是各国朝贺使臣的群像图。
随后,她又连打开好几个类似的卷轴,皆如此。
她记得鲁嬷嬷提过,先帝在位时,庆阳长公主曾多次与丹辽的朝贺使臣七皇子比剑,且次次胜出。
而如今的丹辽帝,正是当年的七皇子。
她指着那个鹤立鸡群般的男子,问赵曦澄:“殿下,此使臣,便是曾经的丹辽七皇子、如今的丹辽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