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
时家侧室王氏指尖一推,翡翠镯子碰着骨牌脆响。
暖阁里炭火烧得旺,熏得人昏昏欲睡。
时莹倚在软枕上,指尖捻着一张“红中”,迟迟未落。她今日难得被允出院子,脸色仍苍白,唇上却点了胭脂,衬得眉眼愈发清冷。
“哎哟,莹姐儿又走神了?”大夫人——时戬故去兄长的遗孀笑着打趣,“莫不是想起哪家公子了?”
时夫人的妹妹林氏掩唇轻笑:“没准我们莹丫头有心上人了呢。前儿个还问我要洛州的料子,说是要做件披风。”
时莹把骨牌“啪”地落在桌上:“小姨说笑了,不过是嫌旧衣单薄。”
王氏赶紧递了盏热参茶:“你身子骨弱,难得陪我们玩几圈,回头侯爷知道了,又该心疼。”
心疼?
时莹唇角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她那位父亲,怕是连她今日出了院子都不知道。
大夫人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了吗,昨天西院有个奴隶,被琛哥儿……”
林氏急忙打断:“打牌打牌!”
时莹抓一张红中,百无聊赖地拿在手里转着。她那个嫡出的亲弟弟,近些年性子越发乖戾,阴晴难测。对他做出的荒唐事,时莹已然看惯,并不感兴趣。
“侯爷回府了!”
窗外有脚步声传来,丫鬟们赶紧出门迎接。
牌桌上一静。王氏手忙脚乱地拢了拢鬓角,大夫人则立刻挺直了腰背。时莹没动,只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张“红中”——牌面漆色已有些斑驳。
时戬大步踏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他扫了眼牌桌,目光在时莹身上停了停:“身子好些了?”
时莹低头:“谢父亲关心,已无大碍。”
“夫人呢?”
王氏赶紧道:“夫人今日精神不济,喝了药早早歇下了。”
时戬“嗯”了一声,转身便走。
大夫人松了口气,重新摸牌:“继续继续。”
时莹却盯着那张“红中”,忽然轻声道:“我有些头晕,先告退了。”
候府书房。
“啪!”
一记耳光重重甩在时琛脸上,力道大得他偏过头去,唇角渗出血丝。
“你当侯府是什么地方?”时戬声音冷得像冰,象征身份的发冠在烛火下泛着寒光,“由着你胡来?”
时琛舔了舔嘴角,笑了:“父亲怎得这么大反应?不过是个奴隶。”
“放肆!”时戬猛地掐住他下巴,“瞧瞧你的所言所行,哪有一点能堪大任的样子!行事荒唐,你到底要让多少人笑话你,笑话我时戬教子无方!”
时琛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肃王的人已经进永州都城了。”时戬甩开他,“这个节骨眼上,你给我安分点。”
时琛冷笑:“父亲怕了?怕裴霄雪,还是怕肃王?”
“混账!”时戬一掌拍在案上,茶盏震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折辱闻礼之,不就是因为时莹的婚约?”
“闭嘴!”时琛突然暴起,眼中血色翻涌,“姐姐的婚事?那还不是因为你!”
父子二人剑拔弩张,窗外惊起飞鸟。
旦日。
丝竹声起,舞姬水袖翻飞,金樽玉盏映着烛火,满堂华彩。
盐运使郑阎腆着肚子坐在上首,满面红光,显然这趟江南之行捞足了油水。他举杯高声道:“此番南下,多亏侯爷在朝中周旋,盐税一事才能如此顺利!”
时戬淡淡一笑,举杯示意,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裴霄雪端坐主位,指尖轻叩桌案,似在欣赏乐舞,沉静的目光轻轻扫过席中众人。
财政侍郎林逢春正殷勤地给丞相斟酒,面上笑得和善,嘴里不住地奉承:“裴相为国操劳,下官敬您一杯!”他言毕,便真诚地一饮而尽,被酒辣得“哈”一声,霎时间脸长得通红,却也只是有些羞涩地看着裴相,倒是活像个不谙世事的书生。
这帮老狐狸。
时琛冷眼旁观,面上却分毫不显,只规规矩矩地举杯,向郑阎敬酒:“郑大人一路辛苦,晚辈敬您。”
郑阎哈哈大笑,拍着时琛的肩膀:“时家小子长大了!比你爹当年还精神!”
时琛垂眸,掩去眼底的厌恶,只温声道:“郑大人过奖。”
装得倒像个人……
闻礼之跪坐在席尾,低眉顺目地斟酒,腕间铁链隐在袖中。侍酒的奴隶不少他一个,今日出席在此,自然是时琛带有恶趣味的刁难戏弄。
“欸哟,这是侯府新添的小厮?”郑阎眸光漫不经心在席间流转,似不经意,却在刹那间锁定侍在时琛身旁是闻礼之。“瞧这长相,甚是周正,真是难得啊。” 话到尾音,语调里已染上恶劣的调笑意味。
席间一静,乐声未停,却仿佛隔了一层纱,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扫了过来。
“怎得这么不懂事?” 郑阎声调猛地拔高,“我这酒杯要空了,都不知道来添酒?”随后,他目光一斜,转到时戬身上:“依我看啊,这侯府的下人可得再多调教调教,这般疏忽,也有失侯爷体面不是?”
时戬不紧不慢地饮酒,神色未变。时琛却霎时间敛了笑意,一双狭长的双眼紧盯郑阎。他头也未回,向闻礼之所在的方位一招手,示意应允他过去。
闻礼之心尖一颤。
他轻咬舌尖,脸上迅速挂上谦卑恭顺的表情。闻礼之起身,身形微微下躬,脊背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脚步不疾不徐。刚行至郑阎身边跪下,一双肥厚的手掌便重重拍在闻礼之肩上。
闻礼之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他指尖微顿,面上仍不动声色。酒壶稳稳倾斜,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一滴未洒。
郑阎却不依不饶,故意晃动手腕,杯中的酒泼洒而出。烫过的酒液溅在闻礼之手背上,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来。
“哎呀,手抖了?”郑阎故作惊讶,眼底却满是恶意,“新来奴仆还是太生疏,怎么连杯酒都端不稳?”
闻礼之垂下眸子,淡淡抽回手,目光平静如水:“郑大人教训的是。”
郑阎见他这般反应,愈发得意,竟伸手去捏他下巴:“这小厮当真是有趣。来,给本官笑一个——”
“郑大人。”裴霄雪忽然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让郑阎的动作猛地僵住。
“酒洒了。”裴霄雪淡淡道,目光扫过闻礼之烫伤的手背,又缓缓移开。
郑阎脸色一僵,讪讪收回手:“裴相说的是,下官失礼了。”
林逢春立刻打圆场,笑着举杯:“今日是为郑大人接风,莫因小事坏了兴致。来,喝酒喝酒!”
众人附和着举杯,气氛重新热络起来,仿佛方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闻礼之低垂着头继续斟酒,却在郑阎抬手时,猛然僵住——
那块悬在郑阎腰间的青玉貔貅,他认得。
那是父亲闻岳的玉佩。
十年前父亲四十寿辰,江南玉雕大师特意打造这块玉佩以作贺礼,貔貅口中含着的金珠会随动作轻响,此刻却在郑阎腰间沉默如死。
最刺目的是玉貔貅左爪处一道极细的裂纹,那是闻礼之少年时调皮摆弄,不小心碰裂的。当时他害怕极了,父亲却只是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只当是貔貅为他挡灾。
父亲从不离身的玉佩在抄家后应被官府收缴,怎么会在郑阎手里?
记忆突然闪回那个风雪天。官兵破门而入,寒光闪烁的利刃晃得人眼昏,父亲被粗暴地推倒在地,却又挣扎着半跪起身,在一片混乱与喧嚣中,和他隔着层层人影对视一眼。
“闻家从未有叛国之心!!”父亲声嘶力竭地喊着,眼神却哀戚地看着闻礼之。那一眼如寒夜里燃烧的冷焰,像是在向他传递——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那一眼,已如烙印,刻在闻礼之心神。
闻礼之稳了稳心绪。
除非……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酒壶突然倾斜,琼浆泼洒在郑阎袍角。
闻礼之跪地擦拭时,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貔貅爪间裂纹。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战栗——父亲视若珍宝的东西,如今却在仇人腰间。
郑阎踹开他时,玉佩翻转间露出底部新刻的“盐运司监制”字样。
郑阎。闻礼之咀嚼着这个名字。他不光抢走了玉佩,还篡改它的来历!
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像毒蛇吐信。
耳边嗡嗡作响,闻礼之仿佛又听见抄家那夜众人的哭喊。
郑阎得意的嘴脸在眼前晃动,那肥厚的手指正摩挲着本该属于闻家的玉佩。
愤怒如沸水翻涌,烧得他眼眶发烫。但下一秒,他狠狠咬住舌尖。
冷静。必须冷静。
闻礼之强迫自己深呼吸。在侯府这座牢笼里,能接触到权利核心、能被他攀靠的,只有一人。
时琛。
那个折辱他、折磨他的小侯爷。此刻正端坐着,与裴霄雪谈笑风生。
要翻案,要复仇,时琛是他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能利用的人。
哪怕要继续忍受折辱。哪怕要亲手将把柄递到时琛手里。
这是唯一的路。
他缓缓收紧手指,在掌心掐出四道月牙形的血痕。
父亲……再等等我。
华灯高照,宴会已至高潮。丝竹管弦之音慷慨激昂,酒香与佳肴的气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时琛手持酒杯,笑容越发僵硬,内心的厌烦情绪越发要满溢出来。宴会上的虚与委蛇几乎耗尽他的耐心,他只觉太阳穴突突之跳,胃里也一阵翻涌。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被新一轮舞乐吸引,时琛放下酒杯,向众人颔首示意,起身退出人群。
一踏出厅门,清凉的夜风瞬间扑面而来,时琛仿若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扯了扯领口,紧绷的脖颈终于得到些许放松,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疲惫与厌烦。
身处回廊,仍隐约听到宴会上的乐音。身后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时琛下意识回头,眉头微蹙,脸上还挂着为来得及掩饰的不耐烦。看清楚来人是闻礼之,时琛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闻礼之见时琛一脸烦躁,席间端正君子的伪装终于被撕破,露出毫无城府的稚嫩少年模样,只觉有趣。他眸光中闪过一丝笑意,嘴角微微上扬,却很快又压下来。
他躬身行礼,随后低声道:
“世子可知...郑阎腰间那块玉,本该是闻家之物?”
时琛动作一顿。原本随意搭在栏杆上的手臂因思考抱在胸前。他微眯着眼,把视线落在闻礼之身上,“文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污蔑朝堂官员的罪名,够你这条贱命死个千万次。”
“那方玉佩有奴才认得的记号。”闻礼之压低声音,“文砚定是不会认错。”
时琛眉头目光越发深沉,脑海中如走马灯般思考。
郑阎身为盐运使,私藏已被抄家的闻家玉佩。这明面上是贪污抄逆资产,可若细想,郑阎此番下江南,恰好江南闻家被判走私盐铁,与北狄有染。闻家的覆灭,恐怕与他脱不了干系。
时琛心中一震。在此之前,他虽知晓官场黑暗,却从未想过闻家竟可能含冤。
如果郑阎参与其中,这其中的水,怕是要比他想的深多了。
更何况,郑阎作为下属,行事怎么可能不经裴相同意?
那父亲……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纷乱的思绪冲击着时琛的脑海,酒精带来的眩晕感在此刻加重,阻止他更深的思考。
时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消化这些信息。闻礼之静静地站在一旁,并不言语。
月光下,二人的影子交错。
时琛忽然冷笑出声,恢复平日的锐利模样:“文砚,你若敢耍花样——”
“世子尽可杀我。”闻礼之直视他的双眼,“就像杀条狗。”
夜风卷着残乐掠过,时琛甩开他大步离去,背影融进黑暗。
宴会散时,已是深夜。
闻礼之着收拾酒具,思绪飘忽。
郑阎,侯爷,丞相。
丞相席间的维护在他脑海间浮现。
他突然想起侯府账目,看似严密却暗藏玄机——微妙的数字差异,资金流向的异常,暗指运盐亏空。
侯府内部的混乱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