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撤到后面去!那里有掩体!快点!”
他抬起头的时候,天空的颜色和他手里的纱布是一个颜色。
光线渗不过来,只剩下一片均匀的死寂。
爆炸声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了,空气里仍然飘着烧焦的塑料味和刺鼻的药水味。
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只要足够快,我就能把所有人带回去。
……
他蹲在一块倾斜的水泥板后,身边躺着一个医疗兵——刚刚炸弹炸偏了,他的腿折成了奇怪的角度。
血已经不太流了,他及时的给自己做了应急治疗。
桑提的动作很轻,他扯着自己身上携带的碎布一层层缠上去,他能感受到医疗兵皮肤下翻腾的热度。
够牢固了,够牢固了。
医疗兵说。
“等一下就能走了。”桑提小声的说,也许是说给对方听的,也许是说给自己听的。
医疗兵没回答。
他的呼吸浅得还没有火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音大。
桑提低下头,想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却发现水壶空了。
他试着再说些什么,但嗓子干得发痛,于是只好把所有的不安都咽回去。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红色的。
混着碎石、泥土,还有血。
靴底陷进水坑里时他听见了水声,不大,但很清晰。
咕噜噜。
他皱了皱眉,回头看向水泥板后面的方向,营地正缓慢地被水没过。
是从什么管道里漏出来的吗?还是说…
他想站起来,膝盖一动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跪了很久,僵硬的不像自己的腿。
他用手撑着地试图缓解一下压力,一扭头却发现刚刚还在这儿的医疗兵不见了。
人没了。
他愣了几秒想伸手抓住什么,但是对方的身体开始往无根源的水面下沉去,像只残损的布娃娃,被什么力量无声地向下扯去。
整片废墟塌进水底。
他下意识憋住气——他感受不到自己在呼吸。
他想挣扎,却根本动弹不得,阴沉厚重的水里只剩下心跳——
砰,
砰。
砰——!
——“哈…!”
桑提猛地睁开眼。
天色还昏暗着,几点了?
他的瞳孔不自然的震颤着,额角沁着冷汗,被褥下的心跳还在加速跳着。
他快速扫视周围的环境——柔软的、干燥的床铺。
这里是安全的,他不在战场。
他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没有碎布,指甲缝里没有血丝。
是被洗干净的,他不在战场。
闷鼓一样的心跳咚咚的锤着他的胸腔,他缓慢地调整自己的状态。
“…只是梦。”他对自己说。
可水的触感还黏在他的皮肤上,像只久久不肯散去的幽灵。
他下床的时候踩到了毛茸茸的东西,俯身一看,是那块过分毛茸茸的抱枕。
——大概在睡梦当中的时候被当做什么掷了下去。
他捡起来后拍了拍,安抚被误伤的抱枕情绪。
他走到窗边拉开了一点帘子,天边的太阳还没赶过来,现在还是灰蓝色的天空。
桑提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眼神才慢慢聚焦。
该回家了。
————
他洗了把脸,尽管冷水并不能把梦境给洗掉。
走廊还很安静。
脚步声轻轻的在长廊的地毯上落下,他穿着整齐的衣服,理了理袖子。
——在这种一看就很整洁的房子里不穿的很整洁就总觉得会很歉疚。
“您起得真早,桑提先生。”他走下楼梯正好遇见路过的阿福。
“……很抱歉吵醒你了。”
“完全没有。”阿福向他点点头,眼里是温和的笑意,“需要我叫车送您回去吗?”
桑提摇摇头,“走走也好,谢谢。”
阿福没有勉强,略一颔首,“那便祝您今天安好,随时欢迎你。”
“那,再见。”
———
街道上已经有拿着文件袋拿着手机开始忙碌的人了。
他踩在湿润的路砖上,听着溅起的水珠声。
他依旧没带伞,这没什么用。
因为今天天气应该不错,不需要用盾牌去掩盖谁的眼泪。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空气中渐渐有点不对劲。
不是味道先变的,是身体。
他在行进中卡顿了一下,感觉自己踩进了一个未知的空洞里。
头有点胀,喉咙发干,呼吸开始滞涩起来。
像是有干草屑正刮过他的呼吸道。
墙壁开始蠕动,地上开始漫出血水。
他停下脚步,睁大眼睛。
不是雨水,不是梦境,是毒气。
他的意识慢了一拍才做出判断,可清晨还未散去的梦境幽灵仿佛在这片毒气里得到养分后快速生长。
它拉扯着他,游走在桑提的肌肤之上。
它捂住了桑提的眼睛。
桑提的影子像电影院关了灯后的讯号。
他将被血淋淋的剖开来被阅读。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的撞在金属上。
……
他本能地按住自己的喉咙——用着要把自己掐死的力气。
一个声音像锈掉的电锯在他的脑中搅动:
“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还记得我们吗?”
“你为什么走掉了?”
“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桑提抱着自己的脑袋跪坐在地上。
在,在某次任务中,他独自守在临时搭建的医疗棚里。
门帘撩开,一个孩童被推了进来,脸上盖着一块沾血的布。
那块布太短了,盖不住整张脸,像是随手撕下来的一点施舍。
他看到他睁开眼,孩童独有的干净白底黑眼眸在此刻就是他的天与地。
——他不知道那是实验体,他不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送人去死,他不知道自己也是刽子手。
——他本以为自己是割去病灶的手术刀,
——结果自己是送无辜者去死的流水线。
他喘不上气。
毒气在他喉咙里像是生长出了肿瘤,又像是幽灵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伏在地上颤抖着,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不能崩溃,不是现在。
大脑开始疯狂运转着回忆当前的地形,检索着最可能出现的投毒点。
三点制高点。
在那。
他漆黑的视角里开始规划落脚点,目标优先。
前进。
靴底猛地蹬地,像是从死亡线反弹回来的讯号。
他冲了出去。
桑提以惊人的速度掠过街角,一把抓住贴墙的金属管道作为支撑点,人已经抵达了第一个制高点。
他的动作很粗暴,几乎没讲究什么技巧,只是为了更快的到达。
稻草人站在那里,他缓慢且刻意清晰的咬词从他的面罩下渗透出来,
“你很有意思...这街边随便一只老鼠都比你活的更理所当然。”
“你拿普通人做实验?!”桑提愤怒的看着他。
“你闻到了吗?这是你的恐惧,”稻草人一帧一帧的弯腰看着他。“现在,你要来抓捕我吗?你更在意犯人,还是更在意另外两个你没解决的地点?”
“告诉我吧,快把你的选择告诉我吧!!”
桑提的喉咙还在痛,毒素像火种一样在他的肺部扎根,好似能吐出岩浆来。
他不能动。
像过去一样,他不能动。
他不知道稻草人有没有布下陷阱,不知道稻草人站在这里究竟是他运气好第一个就找到了他,还是其实投毒点就这一个,他这一走就真的放过了眼前的人。
稻草人,站在制高点上的稻草人,站在选择天平之上的稻草人。
他在等他做出“选择”。
…因为他还不够了解他。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稻草人忽然低笑了一声:“我看多了黑漆漆的蝙蝠和他的崽子们,而你,你就像被拔光羽毛的鸽子,你还是和平信使吗?不知名先生。”
桑提没有回应。
稻草人走近了一步。
“你不说话?”
“那我说好了,”他扬起头,晨光下的稻草面罩像发霉生蛆了一样逼近他。“你闻到了什么?‘鸽子先生’?”
“血?火药?被抹在孩子身上的清创药?还是……”他后仰了身子,拉长了语调,“还是你没救下、死在你眼前的那个?”
空气被拉紧,桑提被续上的弦即将被崩断。
稻草人张开双手,好像充满仪式感的将举办什么表演。
“选吧,选吧!选我?还是你的慰藉感?”
“你要再一次逃避——”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一道枪声撕裂了空气,带着锋利的怒意,擦过稻草人的肩膀将他逼退几步。
红头罩的声音冷冷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搞清楚,这里是哥谭,不是你办舞台剧的地方。”
“滚回阿卡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