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观朝项忠和蒲尧章两位走过去了,朝二人拱手行礼。
笑道:“今日实在叨扰了,原罗护卫奉命跟踪那人已有月余,却误扰了大人办差,实在是不该,大人若是需要,只将罗护卫带走查清便是,不必着急放他回来。”
项忠敛眸琢磨,听这话的意思是二爷派了护卫去跟踪一个妇人?为什么?
他不明白,却也不好奇,听话的重点也只放在了后半句上。二爷愿意放那护卫让他带走,那旁的什么事和他就没什么关系。
“既如此,我就先带兵回京了。还请二爷放心,案子查清楚了我就把人放回去,定不会让他受罪。”
袁观一笑:“如此甚好,只是今日的事......”
项忠立刻领会:“我不会往外透露半分。”
说罢大步流云地上马,吩咐蒲尧章收兵回京。
押解的队伍浩浩荡荡动了起来,跟着的贼寇个个面黄肌瘦,杨钟平却肥头大耳,他本想大叫冤屈,却瞧到马上那人冷冷一瞥,顿时收了声。
项忠心里暗暗发牢骚,就这么个草包,还用得着他亲自捉拿?陛下也真是年纪大了,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难道真怕这几个小毛贼夺了他的皇位不成?
袁观远远看着为首的那道身影,不由想到二爷说的话,只觉这位小侯爷的确不如看着那么五大三粗,定睛思索一番,几步跃上了马车。
沉香宝顶的马车在雨中缓慢前行,速度比来时放慢了不少。
炭火噼啪一声,傅伯山从炉上拎起茶壶,沏了一盏浓浓的白毫银针,轻推到温幼槐面前。
温幼槐看也不看,躲在角落,脊背紧紧贴着车壁。
上车前,她特意吩咐了红鸢,让他们先跟着官府的马车回去,离开时红鸢的眼神担忧又怪异,她不知该怎么解释。
那个护卫自然也看到她上了傅伯山的马车,也不知回去后会不会告诉宋翰之......她现在却无暇再想这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温幼槐捏着湿漉漉的袖口又往里挪了挪,挪到自己两边都没有任何空隙了,才堪堪安下心来。
如此安静了片刻,身上那股清冷的雪松香气却隐约飘散出来,温幼槐又开始不安。
眼下虽是不冷了,但她里面的衣裳还湿着,倘若把氅衣脱下,尽管她已经坐得离他很远,可空间逼仄,她再远也在他一步之内,她却没安全感。
但若是不脱下氅衣,这里面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以及这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实在令她难受。
温幼槐一时犯了难,内心挣扎一番,莹润的两颊不争气地染上酡红。
正当她难堪之时,却听他道:“......吃点茶暖暖身子。”
瓷盏被推近,冒出的热气顿时濡湿了她的双眸,她立刻一缩脑袋,似乎觉得那茶有毒似的,离它远远的。
空气中响起一声轻嗤,傅伯山饶有兴味地看向她:“若真想下毒,我也不会等到现在。”
温幼槐一僵,有些恼他总是能戳穿她的心思,索性将头偏到一边,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傅伯山却毫不顾忌地继续打量她,用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深深描摹,捕捉她苍白的唇角,捕捉她耳边黏着的一绺湿发,最终捕捉到她颤抖的鸦羽似的眼睫......他眸色逐渐深静。
“......我有那么可怕吗?”傅伯山平静地问,“莫非比要杀你的贼寇还要可怕?”
温幼槐下意识抬眼看去:“你怎么知道......”
尾音却弱了下去,脑中突然闪过刚刚的画面。
方才他同那位大人说话,就是在问她的事么?
温幼槐觉得自己想多了,他应当是为公务而来,顺带了解了当时的情况罢了。只是未免太巧了。
傅伯山摸着瓷盏上的花纹,心底隐隐生出不悦,像瓮中回声,闷闷的找不到出口,不大痛快。
他一收到消息立刻冒雨来找她,生怕她受了惊吓没人照料,可她却像只刺猬似的,一见到他就竖起戒备,真把他当成阎罗了不成?
傅伯山神色淡了下来,道:“想必昨日的事,夫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温幼槐眉间微皱,心道他果然是来催她的,不由有些抗拒,声音却细如蚊呐:“大人说好给我五天的时间,现下才过了一天不到......”
“我还以为夫人已经打算逃跑了。”傅伯山音调忽然一沉,双眸微眯起犀利的光。
温幼槐心中往下一坠,她什么时候要逃跑了?
莫非他今天在京外遇到她,就误以为她是要逃离京城?
这人委实太可怕了。
“我并不是要逃跑,只是去宛平寻人罢了。”温幼槐颤声解释。
傅伯山没说话,看了她半晌才收回目光。
他刚刚已经从罗霁那里问清楚了今日的事,自然知道她去宛平是为了什么。
他倒不觉得她真有那个胆子跑路,毕竟只是见到他就吓成这副模样。
心中想法辗转一番,不知怎么那阵窒闷却愈发浓厚。
良久,那股窒闷感终于被压了下去。
罢了,既说好了给她时间,不妨再等等。
车外雨声急迫,傅伯山搁下茶盏,终于进入今日的正题。
单刀直入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三姐正是嫁去了宛平李家罢?”
温幼槐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可怕,听他说出这句话竟也不觉得奇怪了,毕竟他早已将她调查得清清楚楚。
傅伯山并没有等她回答,低眸淡淡说:“明知近日京内不太平,也不肯等到明日,定要冒雨去找她......温幼槐,你遇上什么难事了?”
她没感受到他的视线,心尖却像被人轻轻拨了根弦似的,嗡嗡回振,震得她胸口胀胀的。
没想到出事之后第一个关心她的人是傅伯山,荒谬却真实发生了。
温幼槐咬着唇,摇了摇头:“大人多虑了,我只是去宛平看望三姐。”
“在我面前不需要说谎,”傅伯山摩挲着手上的墨玉扳指,“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从我这儿拿银子,比从你三姐那里拿要简单。”
傅伯山低垂着眼,端方的脸没有因为这无耻的浑话有一丝动摇,瞬间将温幼槐心里那丝酸涩激得烟消云散。
她攥着黏湿的袖口,直接拒绝:“我不需要您的钱。”
“别急。”傅伯山眉宇漠然,“你先好好想想,如果不要我的银子,你可还有别的法子?”
温幼槐被他一句话说得冷静下来,不自觉就按照他的引导去思考,甚至没注意到他是如何知道自己需要银子的。
但的确如他所说,她没有办法。
去找三姐也是冲动之下做的决定,实则她心里清楚,三姐若是能还上借的钱,定然会第一时间给她送来。
可她还能怎么办?
当铺的亏空补不上是小事,但此事若是被魏氏知道了,她还有什么颜面待在府上?
她从来自觉卑微,她知道自己配不上宋翰之,是以在府上小心行事,万事能谨慎则谨慎。
原以为自己用心侍奉着两边,娘家人会少添些麻烦,婆母也不会过多微词,最起码在宋翰之眼中,她不是那种令人鄙夷的破落户。
可这事如果闹得众人皆知,那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也会被扯下,当她失去最后的一点自傲、彻底成为宋府的依附,宋翰之会怎么看她?
即便两人终究要散场,她仍想在他面前维持最后的体面。
但无论如何,她不能要傅伯山的钱。
“咣当”一声,一只墨玉扳指在案几上滚落,扳指旁边被放下一张汇通钱庄的银票。
“挑一个,当做你抄书的报酬。”
傅伯山指尖轻点案几。
温幼槐抬眸看去,墨玉扳指散发着幽光,和他的主人一样深不可测。
只一眼便能看出那扳指用的是最好的和田籽料,成色质地都是上乘。
而那银票上的数额也令人惊愕,这两个不管是哪一样,都远远超过了她抄书的价值。
温幼槐心惊,又憋着怒火,“抄书的定金,大人已经付过了,剩下的也不需要这么多。”
“不光是抄书。”傅伯山慢慢看向她,“你还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幽邃的眼神丝丝麻麻落在她身上,似千万根密针沿着毛孔刺进肌肤,浅浅的,却让人无法挣扎。
温幼槐不经意与他对视,身上顿时激起一层颤栗。
“你也不用担心,倘或我真要对你做什么,你觉得你能抵抗得了?”
傅伯山微微笑着,目光却失去伪装,肆无忌惮地探索她每一寸肌肤,眼底的欲望翻涌赤.裸、昭然若揭。
温幼槐骇然失色,想往后躲,仓皇之间咚地一声撞上车壁。
只一瞬,那种目光又被他收了回去,幽幽道:“从今天起,不要再让他碰你。”
温幼槐眼尾沁出泪水,惊惧之下紧紧贴着车壁,连背上的痛都察觉不到,她拼命摇头,声音压抑着哭腔:“我并没说要拿你的钱,你说过不会干涉我的。”
傅伯山突然探身靠近,伸手抚去她的眼泪,粗粝的指腹轻轻从面颊划过,气息缓缓吐出,“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温幼槐。”
温幼槐躲无可躲,要偏头却被他扼住下颌,指腹用了几分力,柔软的唇角被压得泛起红意。
“既然你挑不出来,那我来帮你挑......”傅伯山低眸审视她。
“要银票、银票。”温幼槐闭紧双眼囫囵说出,生怕他真把那扳指强给了她。
那扳指价值连城,更是他的贴身物件,定然有什么特殊含义,她不敢拿。
好在傅伯山没有继续强迫下去,一瞬间松开了她,复又恢复如常。
鼻间那阵冷冽的香气却挥之不去,似乎已经沾染到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她不敢睁眼。
她怕一睁开眼看到的那人又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分明平日看上去端方有礼的人,眨眼间就变得下流可怖。她真心怕了他。
五天......倘或她做不到他的要求,又或者中途做错什么惹怒了他,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怎么会那么天真,在昨日相信了他的话。
温幼槐颤抖着握紧了双拳。
马车在雨中辚辚前行,外面天色越来越暗,天边浓重得像一抹化不开的墨点。
车外是滂沱大雨,响雷仿若在耳边劈开。
宿安驿店的那晚也是一样的雷雨天,雨势吞野,风声卷浪,那是她犯下错误的开始。
如果能回到那一日,她宁愿自己永远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也绝不可能再做出那样的决定。
怎么可能不后悔?
如果不是她贪心太重,一切都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到母亲为温止言求饶的模样:“你就原谅她一次吧......”
若是有一日她东窗事发,会不会有人也这样替她求得宋府的原谅呢?
眼皮紧闭着也湿润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挤了出去,一滴一滴落到包裹着她的氅衣上。
对面的竹帘被卷了起来,风从窗口灌入,隆隆雨声愈发清晰。
有雨声盖着,心底的压抑忽地就涌到四肢百骸,令温幼槐再也无法忍受。
她面向角落哭了起来。
左耳是骤然降落的疾风暴雨,右耳是无法停歇的痛声抽泣,就这么席卷她心底无法安宁的细枝末节。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停了,温幼槐擦干眼泪,端起了案几上那盏茶。
茶竟还冒着热气,就着热气,她缓缓饮下一口。
......
回到京城后,天色全黑了,已经过了宵禁。
应是项指挥使打了招呼,红鸢一行人正在城门口等她。
温幼槐身上的斗篷早干透了,下了马车直直往红鸢那处去,红鸢上前扶住她,眼里尽是担忧。
“回去再说。”温幼槐安抚她,而后和她一起上了府上的马车,鸿安和护卫自然跟在后面,几人一行往宋府去了。
很快,在城门口停下的青帷马车也动了起来,竹帘唰地被放下,挡住了火把照得光亮,车厢内暗淡幽黑。
傅伯山看着被人随手放在角落的氅衣,口中淡淡呢喃,“拿了他的钱,连声谢谢也不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