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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东海无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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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四月十四。

谢太后遇刺一事后,第三日。

龙涎香轻飘飘地游荡,堆涌在垂挂的床帏外。

珠玉挽坠在九重纱上,压得人透不过气,眉眼半阖的人望得正出神,一阵风随着殿门开启,悄然而至。

她微微转头,隔着两重细纱,看清了来人。

兰烟贞眼睫轻垂,神情淡漠。

隔着一丛朦胧,只看到了那样薄凉的眼神,他的脸庞在半明半暗之中愈发阴翳。

一支美丽的手掀开床帏,探到了她的脉上。

知觉温凉。

谢灵犀眼神颤动了一下,兰烟贞含着一丝怜悯的弧度:“灵犀,烧退了。”

青竹香拢在他的衣袖间,又很快被带走,她看向他,轻轻地笑。

“主子。”

青女站在殿门那处,低声提醒:“萧逸王已入宫叩见,正在禾安殿等待。”

床帏处应了一声,那一袭明黄负起手,轻声说:“朕走了。”

垂坠的玉珠被他肩头碰撞得旋转,侍女又放下床帏,谢灵犀慢慢看向明窗,窗前有一束新摘来的荷花,一粒水从粉润花瓣上滑落……窗光茫茫,将眼睛刺痛。

素白的手一掠而过,抹了一下眼尾。

殿外已是傍晚,入夏后的黄昏十分艳丽。

听完水情汇报的兰烟贞瞧着一桠青梅,抬袖折了一枝,漆黑的桠上,小叶密密匝匝,碧果甸甸。

青女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收敛了眼神。

兰烟贞挟着那一枝青梅,抵近一闻,清鲜得发酸。恰在此时,风卷掀起他的龙袍,并着衣袖轻轻飘拂。

这一幅景象奇诡悠长。

青女心头空荡荡的,只觉得这人很遥远,仅仅一道风,就将他吹拂到了更远的天地之间。

兰烟贞似察觉到她的凝视,摇晃着那一串青梅,微笑道:“青岑可浪,碧海可尘,身似鸿毛入水……”

“主子好诗兴。”

兰烟贞摘下一颗生得无瑕的青梅,拈在指尖,吟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青女的眼神随着他指尖转动而摇晃,终于将一口郁气问出声:“主子是为心上人取药?”

他漫不经心地盯着那一颗青梅,轻声说:“除了她还有谁?”他全不在意这话多伤人,“她眼睛不大好,身体也不大好,没有寻到素心草之前,总要想个法子,不是么?”

青女眼神微微深邃,不知在看这人冷峻的神情,还是在看那一颗青梅。

他摩挲着青梅脆弱的霜皮,意味深长:“素心,素心,意在凝坚,朕从来不相信这种话,你说呢,青女?”

“难道不存在的东西,也能办到?”

青梅顺着指尖一松,稳稳地纳入掌中。兰烟贞回眸,淡淡地瞧向她,问:“什么事办不到?”

青女怔了一下。

兰烟贞眸光妖异,声似风又似玄霜,分不清冷与讽刺:“难道一朝天子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他说着就又张开手,看青梅在掌中滚动,“天子一言九鼎,顽笑不成?朕许给她一个愿望,她至少要活到那个时候,不是么?”

手一收,指尖又重新拈住那一颗青梅。

青女的视线随着那一颗青梅往上抬起,有一种恍惚的犹疑:“难道这愿望一辈子不用,就一辈——”

高举着那一颗青梅的他停下脚步,回眸一笑:“一辈子难道很长?”

青女微微一颤,为这样散漫的笑容,这样刻薄的言语。

兰烟贞旋即负手,眸光凝起,神色莫辨:“她只是活着就要用尽全力了,朕应当护着她,让她过得好一些,舒服一些,她甚至不想眼睛重见,也要留着一个空白的承诺,定是有更重要的事。”

他说着就又轻轻笑着,似明月独照,声色温醇:“她不大能看见,所以走路总是磕磕绊绊,老是会撞到朕的背上,她不大高。”

青女眼见着这人自顾自地比划了一下,停在他的胸膛上。

他笑得慵懒惬意,摇曳着那一枝青梅,慢慢走在前头。她听到这人语调近乎眉飞色舞,十分欢喜:“青女,她像小孩子那样,很会说话,也很爱热闹,朕喜欢那样的热闹。”

青女凝眉听着,没有接话。

兰烟贞望向天畔的重重云霞,犹如卷烧的火,绵长多变。

晚风静静地吹过鬓发,他的眸光也变得悠长,语息温凉:“你记得不记得我们从封地出发的那天黄昏,一树败墙梨花,一座茕茕孤坟,一块歪立木牌,缺了大半的名与姓……我们骑马出了那条小道,眼前突然开阔——”

群山连绵,草海冲逐放浪,大河浩浩汤汤,一抬头,燃烧的云霞铺遍天穹……绚艳得触不到也穷不到尽头。

青女下意识抬头望天,看到了惨淡的晚霞。她喃喃自语一般叹息,茫茫青海,我以为我头一次看到了海,主子。

兰烟贞侧过身,看到青女眼中黯淡的光芒,微笑著:“人死后都是一抔黄土,并不因棺椁的华丽而高贵些,也并不因墓碑是石头非木头就遗世长存。”

青女若有所思地垂下脸,却听这人继续笑语:“你想,人事皆可消亡,人至少不会拥有长生这种事,哪怕史书上勾撰,他们也不会死而复生,这是怎样一个人,笔墨写不尽。”

青女闻言,直直地望住他。

兰烟贞再次琢磨那一颗青梅,衔着一丝温柔的笑意:“这一生不长不短,刚好够朕走过,恰巧在道上遇见了一个人,可以不紧不慢地一起走。”

——愿主子万寿无疆。

这句话没能说出口,青女反而问道:“主子的心上人愿意入宫?”

指尖一顿,兰烟贞微微摇头,眸光如晦,轻声否认:“谁知道。”只是下一刻,他又恢复了笑,“她总是会撞到背上,青女。”

青女愣了神,又蹙眉,呢喃道:“至少是想着同一个方向,才会撞到背上。”

那一颗青梅突然高高地抛起,坠落时,兰烟贞一把横抄在掌中,神情淡漠:“正是。”

正是。

青女看着这一袭明黄在风中独自步去,静静想着,正是因为这样,他只会偶尔停下,却不会回头。

禾安殿。

白玉台阶万千,临风的滋味令人心惊,难怪总说高处不胜寒。

萧逸王眉目凝重,望向重重楼台,他从前以为皇庭华丽精巧,藏着无穷妙趣,一长大却开始厌烦这里,他睇向自己宽大的指掌,细看曲折纹路,不过如此……仅剩些许天真意气还没有被磨灭,还没有被磨碎。

“这手十分矜贵,命无坎坷。”

闻言,他抬起眸光,见那一袭明黄似笑非笑,携着青女缓缓踱来。晚风将金龙冠带吹得往前游动,映得云霞尽皆黯然,怎这般清绝?

“皇兄说得哪里话?”

这人给他递了一封意味不明的急信,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速归,区区二字,十分骇人。

现在看他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岂不叫人哭笑不得,反而是灵犀……尚来不及去看望。

兰烟贞一扫他眉上疲倦,轻笑道:“听说你一路狂驰,到了沣京百里外反倒花两三日才走回来,故意给朕下马威?”

“谁这样嘴碎?”

跨入殿门时,萧逸王飒笑一声,警觉瞥向纱帘后的一处拂尘,看清了缄默的沉星,他总这样,不声不响出现在暗处……潜伏在帝王的身后,如影随形。

——一种无法逃脱的监视感令人不寒而栗。

他故意朝着这内务总管颔首,沉星亦微笑着点头。

“你呈递上来的折子朕已经阅过,今年水情还算安稳,只看端午前后情形如何。”

那一袭明黄径直停留在鎏金熏香笼前,自揭笼盖,看到点点猩红的火光,没来由想到了“水深火热”这一词,曾有人教训他说……怎懂得民生疾苦?

宫娥奉来托盘,他挽住袖,亲自拈起一簇沉木香,碾磨进火光里。

“呲啦”一声,鎏金笼霎时冒出一股浓郁的焚香味,萧逸王皱起眉峰,微微咳嗽。

兰烟贞不适时地轻笑一声,接来松棉帕,擦了擦手,仿佛戏弄人十分愉悦。

萧逸王瞧他心情不错,斟酌道:“不知道灵犀怎么样了?臣弟听说自救驾后,她就一直在陛下寝殿静养,连谢郡主启程都无法相送。”

“晚宴后,不如亲自看看,何必来问?”

那块松棉帕丢到地上,跌在金龙靴畔,萧逸王的视线亦一跌,眉头旋即锁得更紧。他又看向一直漠不作声的青女,问了个打紧的事:“不知谁作使君送谢郡主入秀朝?”

浓烈得呛鼻的前调香渐渐过去,那一缕烟变得绵长温软,兰烟贞望著飘浮起来的雾白,漫不经心:“兄长在,自然是兄长去送,谢家还不至于这样绝情。”渺渺淡淡之中,他的嗓音亦飘忽,“散了宴后,会同左相来见朕。”

这话说得古怪……有什么事要散了宴后才好说得?

使团践行宴上,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恭维奉承的酒水推了又推,连袖子上都染了酒气,萧逸王喝得眉头烦闷,正要起身时,突然瞥到清空的红毯,随即奏起一阵轻快熟悉的小调。

小鼓点迅捷悠扬,鼓槌交击两声,沉重得将他的肩头压下,萧逸王缓缓坐回去,目光倾斜——旋跃上场的荷花袖一挥,薄纱后,一双秀美瞳眸婉转顾盼,在心上撞出涟漪。

搁置在案的手不自觉一颤,碰得杯盏晃洒,一片透亮水色洇在指节上……湿润,微凉,像是某个夏夜冲淋的池水,勾得人恍惚。

独舞的那一道身影婀娜飘逸,迎着丝竹管乐翩翩而旋,裙散似清荷盛开。

在场群臣纷纷鼓掌,萧逸王唇角紧抿,收成一线,暗暗瞥向那一袭刺目明黄——

高台之上,年轻帝王眸光一凛,露出了那日一般的疑惑之色,但是很快就烟消云散。

沉星借倒酒遮挡住底下打量的视线,随即敏锐地认出那一张脸,是那天摔碎了瓷盏的宫娥。

一抹酒水清冽得犹如梨花绽放,兰烟贞唇角微嘲,盯着酒盏之中的溶影,漠漠忖度,这一群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底下那个献舞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若是找,也该找个合适年纪的人来,但是……一张年轻相似的脸又如何?

噙着的那一丝笑意愈发讽刺。

沉星退开身,朝底下一掠——萧逸王虽默默饮酒,但他喝得似有些急,又有些多了。

遥遥相对的席位间,谢长卿眯了眸子,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刻意朝萧逸王一举杯。

这如何挑衅,彼此心照不宣。

萧逸王眉头猛地蹙起,冷笑着咽下一口酒,余光却注意到谢郡主面色寡淡,指尖一直心不在焉地玩弄着酒盏,皓白腕上悬着一缕青,很是眼熟。

记得了……那不是灵犀的手镯?

他一拈酒杯,再一细想,是了,今日太后称身体不适,惊吓未定,并不愿出席,不知是故意表达对这门婚事的不满,还是为了……他一垂眸,将酒杯抵到唇畔,仰头饮尽。

恰在这时,左相卫高黎领着群臣恭贺,在高台下,举起酒杯:“祝陛下福祚绵延,万寿无疆。”

“陛下万寿无疆——”

齐声喝唱阔震宫城,退到场外的舞姬盈盈抬眸,看清了这一群文臣武将的英武与澎湃野心。她微微心惊,下意识看向高台之上。

宫灯散辉,那年轻天子逆光伫立,玉白手指轻执酒盏,一幅明黄金织滚绣飞龙,势要力压群臣,雄望四海寰宇。他眉目间寒峻得犀利,唇畔拢着一丝微恹的笑意,倦看天下。

这一刻她慢慢低下头,发觉似乎穿得太单薄,不自主抚上着纱衣的手臂,浑身阴冷。

散席以后,人烟寥落,只剩下善后打扫的宫人。

在清寂宫道上,一簇暖灯照亮,执灯宫娥埋着脸,宫灯华丽的穗子随之跌在地上,一言不发。

那一袭明黄负手而立,眉目温淡。

青女领着献舞的歌姬菡萏过来,兰烟贞微微回身,淡漠眸光落在她的脸上,安静地端详了一阵,突然轻声问:“你喜欢什么点心?”

菡萏愣了一下,垂下脸说:“奴婢从不喜欢点心。”

当真?

那一袭明黄轻轻讥笑一声,眸光愈发薄凉,他们真够狠毒的,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此时裹来一阵夜风,熏浮烟柳,吹得情思惆怅。

明日十五,今日十四,所以月光那样透彻,弧形圆满得只差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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