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手机电量只剩8%,斜眼望着掌握在温明光手里的充电器,危机感顿生,摆正了心情,尽量用春风化雨般的语调说话:“哦,对面有沙县小吃,去吧。”扯了扯充电器包装盒,扯不动。
“我不想吃粉。”温明光攥紧充电器,一脸嫌弃地说。
我松了手,挤出一个笑:“你看你是不饿,饿了你就什么也吃得下了。”
温明光放低了要求:“你改成微辣吧,我吃一点。”
“吃一点你还不如不吃。”我低头看着手机里的两个未接来电,是温廷烨打来的,犹豫着要不要接。
温明光看了看我的手机屏幕,阔气地说:“我付钱。”
我果断挂了电话,坦坦荡荡地放在桌上,顺从地拿起柠檬水抿了一口:“行,你去跟老板说。”
温明光转头就去说了。我扫视了一下桌子,没看见一次性筷子,后来发现筷子在后面消毒柜里,店员少,客人多,服务不周,需要自己去取,于是起身离开了座位。
我领了筷子回原位,没看见温明光,心里正奇怪呢,转头却又看见他拎着袋子拿着我的手机呆呆地杵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神情惘然。
我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温明光蓦然回首,忧郁的眼神立即转忧为喜,神采奕奕,把我的手机递给了我,复又重新坐下,叹气说:“我以为你不吃了,走了呢。”
我默默地将筷子摆在桌上,一人一双。
“谢谢。”温明光腾开手拿起筷子又放下,看着我说,“我忽然想起两年前,我妈叫我陪你去北京医院做复查,还没上飞机,你跟我说你渴了,去买饮料,出了惠城机场,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没说话,拿着手机瞎划,划着划着刷到孟晓凡给我发了条信息,问我在哪,我没回。
和他去惠城机场临时出走的事我是记得的,但具体为何,我潜意识抗拒自己去回想。
“为什么不去复查?你就不怕有后遗症。”温明光看着我,眼睫微垂,语气和善地说。
我埋着头:“觉得我自己恢复得很好,不用去。”
“是不是我那天吼你了,你不高兴?”温明光低声说。
“不是。”我口是心非地摸摸鼻子,赔笑着说,“我早就习惯了。”你吼我的次数多到我已无心去记。
温明光没有说话,而我却难以抑制地想起两年前和他去惠城机场的事。
那天下着小雨,温明光开的车,到了机场才跟我说,他在网上买了机票——买的后半夜,正常人不会在后半夜买机票。
但温明光发神经买了,还在机场附近定了酒店,单人房,单人床。
那天的天气预报说后半夜刮台风,温差大。
犹记当时,温明光趁我刚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衣服的时候,把我堵逼仄的卫生间里,掐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笑得鬼气森森:“要是飞机失事就好了,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这样回答他:“你想要我死,赔上自己不值当,给我买一瓶毒药吧,让我死得彻底点,就在这个房间……”
话没说完,温明光就发了疯,揪着我的衣襟,几个拳头下去,我就什么话也不说了,抱着自己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还不够,温明光还抢了我的手机,查看了我跟苻洵美的聊天记录,随后强硬地要求他删除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包括他的。
我答应了他,握紧手机一个个地删,从下往上,删到最后,仅剩一个备注名为“老婆”的手机号,我犹豫了。
“老婆?你老婆是谁?”当时温明光逼问我,他没回答,只是盯着那两个字情不自禁地哭出了声:“不说是吧,不舍得是吧,手机给我!”
我自然不会把手机给他,如他所愿删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然后亲手将手机砸碎在地板上。
温明光盯着地上的破烂愣了两三秒,当即推门而出,歇斯底里地在房间里吼叫。
后半夜雨小了,温明光又跟没事人一样,拽着躺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的我去了机场……
服务员上了干锅,我麻利地下了筷子。
“我明明说了微辣,怎么还是这么辣?”温明光辣得满脸通红,直吐舌头,喝完自己的柠檬水又去冰箱里拿了两罐冰啤。
“我不喝。”我伸筷子夹了一片羊肉,在碗里划了个稀碎。
温明光在对面说:“我知道,我也不敢让你喝,你一喝酒……咳咳……”温明光呛了一口,低头拿纸巾擦额头上的汗,继续道,“意识不清,做了啥,说了啥第二天全忘干净。”
我戳着碗里稀碎的羊肉卷,茫然失措地抬头,琢磨着这句话,越琢磨越觉得这句话别有深意。
“我什么时候醉过了?”我说。
“很久以前,不说也罢,没意思。”温明光欲言又止。
我这人最讨厌别人只说半句话,立即拉下了脸:“成,你不说就一辈子别说,带到棺材里烂成灰。”
温明光停下筷子,一脸高深莫测,说:“你说人喝醉酒以后潜意识说的话做的事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略一思索,答道:“既然是潜意识的,应该是真心……的吧。”
温明光默了默:“如果当初我没和你去惠大读书,你和苻洵美是不是会结婚?”
他都把话说得这么敞亮了,我也不好藏着掖着,看着他如实说道:“额,大概率是的,可能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了。”
温明光回避了我的眼神,干笑一声,伸筷子夹了一块藕片到碗里,戳着藕片上的孔,继续问:“你这两年去哪了?”
我低着头吃碗里的菜:“海城。”
温明光点点头:“挺远的,你就那么怕我?”
我冷笑:“我不是怕你,我是怕死。”
温明光:“现在呢?”
我继续冷笑:“不知道,两年前你不是这个样。不过也没多大区别,你讨厌我,我远离你就是了。”
温明光低声笑了笑:“好啊,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我不想遇见你。”
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低头捏着筷子,眼睛里一片白茫茫,不知道是被锅里的热气熏的还是被自己低落的情绪逼的,只能泪眼模糊地抽纸巾擦着鼻子,顺便擦了擦眼睛,这样回答他:“我也不想,但是没办法,你妈非要带我去你家。”
温明光沉着脸:“你父母害得我爸瘫痪,还撞死了我妹妹,就算没有苻洵美,我们也不能一笑泯恩仇。”
我嚼着递到嘴巴的米饭,压低呼吸声“嗯”了两声。我的爹娘死了,不代表我不需要偿还。偿还的办法有很多种,包括记忆中最先遇到苻洵美的是我,但我可以克制地埋藏在心底。也许温明光所谓的酒后吐真言,指的是这个。
想到这个,我觉得自己挺窝囊的,鼻子酸酸的,放下筷子,一张又一张地抽纸巾擦脸,不想继续和温明光聊天了,想找个角落静静待着。
温明光蹙着眉头,约莫是觉察到我不爽了,没有再言语。
但好在我俩说开了,往后走远些,应该不会再有冲突了。
出了店门后,温明光接到胖子的电话,问他买好东西没有。
我很怀疑那人是故意等到现在才打电话的。甚至已经买东西回家了,只是过来接我俩。
“买好了,现在已经五点半了,直接送我们去苻洵美家吧,我和我哥就随便去看看,几分钟后就走,你在外面路上等我们……”
两人闲聊几句后,温明光忽然又转头看着我,说:“明天胖子他们要去钓小龙虾,去不去?”
我心说你想去就去,问我干吗,嘴上说:“随你。”
温明光动了动嘴唇,对着手机说:“明天我和我哥也去。具体时间是几点?”
“下午四点来接你们。”胖子说。
温明光说:“明天中午就来接我们吧,我和我哥买菜过你家吃饭。”
胖子问:“我那个朋友做的饭菜吃得习惯吗明哥?”
温明光说:“比我哥做得还差点,但也不错。”
胖子哈哈一笑说:“我那个朋友以前是做厨师的呢,看来是经常在工地上吃快餐,没经常做饭,手艺生疏了。”
温明光笑道:“哪里哪里,是我以前经常吃我哥做的饭,吃习惯了,觉得别人做得再好吃,也还是差点家的味道。”
胖子:“那你们明天是要自己动手做,还是让我那个朋友做呢?”
温明光抬头又看向我。我丢给他一个白眼,想得美,让我做饭,得寸进尺了还。
“明天再说吧,你先开车过来。”温明光笑着说完,挂了电话,回过头时,见我在拿手机查机票,笑容凝结在脸上,“你要去哪里?”
我漠然地合上手机:“等看了苻洵美他妈,我就回去了。”
温明光蹙眉:“不去玩了吗?”
我难过地低下头,抿着一丝看淡生死的笑:“不玩了,玩不起。你说的,不能一笑泯恩仇,我还玩什么呢?”
温明光的黑眸闪着冰凉的光,怔怔地看着我,咬牙:“你就盯着我说的这几个字认真,别的都无视是吗?”
我打了个哆嗦,把头埋得更深:“我没有你那么有能耐,进一步退一步都有路走。我自己的路都是一砖一瓦现铺的,就怕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
温明光怒吼:“说到底你就是不敢面对我,你觉得我妈说的都是对的,你什么都听她的,都站她那一边。”
我胸腔缩了缩,单手撩着鬓发,捂着耳朵抬头,苦笑道:“我没有站谁那一边,你们一家三口,我都是一个态度,一视同仁。”
“那为什么我以前上学,在学校发生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你都要向我妈汇报?”温明光大声喝斥道,“怪我小时候对你不好吗?可是后来上高中、大学,我知道那场车祸不是你爸妈故意撞的,是为了避让行人造成的……我慢慢地改了啊,你知道的吧,我都把你当亲哥一样了,到哪都带着你玩,带着你打游戏,你却还是在背后出卖我,让我没办法不对你生气……”
我无话可说,沉默着抱着手机蹲在店门口。
“我那么相信你,就算你无数次在背后捅我刀子跟着苻洵美鬼混我都所谓,但是……”温明光说着说着突然哽咽了,捏住我的半只袖子,道,“但是我相信你,相信你有廉耻心的,你不会什么都怪我头上。可你自己想想,我妈跟你打电话,你怎么跟她说的——明明是你自己不想复查跑了,却跟我妈说是我逼你喝毒药去死,你害怕才逃的……”
来往的人纷纷回过头看着我,看得一脸认真,已然把我当成了阴险小人。
我也顾不得面子了,猛地抽回手:“这有什么区别吗?你女朋友死了,我活着,你天天有事没事阴沉着脸来打扰我?半夜三更打我电话当消遣,我就不能逃吗?”
围观群众的的目光又转向了温明光,温明光轻咳一声,垂下眼眸解释说:“我那时只是。只是打电话确认一下,怕你也会想不开……去自杀……”
“自杀”两个字他说的很轻,我却分明从这两个字里听出另一层蒙昧的意思来。
“呵,我怕死还来不及!我还自杀,我神经病!”
“景之,我……”
“别这样叫我,我不想听……从你把我堵在宿舍门口不让我进去睡觉的那个晚上,我就不想听了……我们从今以后最好各走各的路。”
我站起身,好像要和什么人打电话一样走到离他更远的距离翻看飞机票。
这天气,明明是北方,却感觉跟惠城一样热,热得人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