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的委屈溢于言表,云清岚下意识的伸手。
这个摸头的动作,还是熟悉的感觉,萧烬弯了弯腰,好让师尊摸得更顺手些,半截身子朝前探出,又蹭了蹭。
“啊……”云清岚喉咙有些发紧,神情恍惚,站在他的角度来讲,他的记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幻境纵使百年,与他来说,也像是在做一场梦,他更应该珍重眼前的人和事才对。
“师尊不问问我吗?”萧烬猛地抬头,眼眶边缘泛红,闪过一丝受伤,“问徐师姑,问元师叔,明凡师叔,问遍全阁上下……为何不直接问我?”
“我……”
烛火“啪”地爆开灯花,云清岚看见萧烬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影子,这般对视,恍如剑冢幻境里被魔气侵蚀的模样。他缩回手的瞬间,萧烬翻身一转,突然伏倒在他膝头。
“您看,我学会束发了。”萧烬拽着云清岚的手按在自己发间,“用您教的法子,整齐又好看。”
“是……”云清岚摸了摸他的发丝,比起初见时,发丝更好了,不再是枯黄开叉,柔顺又有质感,还散发出淡淡的药香味,他像小时候那样,偶尔学累了,顺势将脑袋枕在云清岚膝上,发丝散开,铺满了云清岚衣摆,以前带着几分拘谨,现在愈发熟练,人也不过是放大版了一些。
云清岚最终轻轻落下手掌,抚过萧烬的发丝,“那你说说,这几年都学了什么本事?”
萧烬立刻来了精神,“师尊闭关后,我很快学会了御剑飞行,现在能一口气飞三千里不歇脚!还有炼丹,徐师姑说我的回元丹比药王谷的还好……”
“……”
云清岚含笑听着,看着萧烬眉飞色舞的样子。记忆中的萧烬总是沉默寡言跟在他身后,如今却像个急于展示自己珍宝的孩子,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些年的经历。
“师尊,历练好辛苦,弟子出门历练遇到了好多魔物。”萧烬眸色微低,“比如,那丑陋无比的长虫,长着几千跟足,但它角做的药杵能解百毒,我剖了好久好久,手都要麻了……”
“有受伤吗?”云清岚抓住萧烬伸出来的胳膊,本想帮忙按摩按摩。
听着他的一言一语,云清岚心头泛起一阵酸涩,本该由他这个师尊来保护教导的年纪,萧烬却独自面对了这么多危险。
萧烬立即摇摇头,反而抓住云清岚的手:“没呢,师尊你看,我现在可厉害了,能保护您了。”
月光从窗缝溜进来,落在萧烬仰起的脸上,云清岚忽然发现,这个曾经需要他庇护的孩子,如今眼中已有了独当一面的坚毅。
“是啊,我的烬儿长大了。”云清岚不自觉地用上了儿时的称呼,浅笑道,“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萧烬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云清岚的手背上,声音有些发颤:“只要师尊不嫌弃我……我还能做得更好。”
烛火又“啪”地爆开灯花,云清岚望着徒弟发顶的旋,心中百感交集。剑冢的预言在此刻显得那么荒谬——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变成屠戮苍生的魔头?他亦从未见过十五岁的他,更别说成年后的他,一切不过是他的心魔所生,皆是幻想。
“傻话。”他轻声道,“你已经很好了。”
夜风拂过竹林,沙沙声如同温柔的絮语。萧烬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变得绵长。云清岚低头看去,发现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角还带着满足的笑意。
这一刻,云清岚忽然明白,无论未来如何,此刻的温情都值得珍惜,他轻轻拉过一旁的薄毯,盖在萧烬肩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徒弟的安眠。
窗外,启明星悄然升起。云清岚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心中的阴霾似乎也随着夜色一同褪去。也许剑冢的预言另有玄机,也许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但此刻,他只想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睡吧。”他轻抚萧烬的发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为师在这里。”
竹烟斋的窗纸透进天光时,云清岚被剑气破空声惊醒,抬头一看,是他熟悉不能熟悉的居住,自己竟不知何时躺在萧烬的床榻上,侧边的还残留着余温,而他本人却不在。
他披衣推门,晨雾里那道玄色身影正挽着剑花,萧烬手中长剑通体如墨,刃口却泛着暗红血光,剑穗上缀着的赤玉珠子随动作相互碰撞,发出碎冰般的脆响。
“……”他的目光追随着萧烬的身影,眼中那一幕分外刺眼,嘴里没忍住念了一句,“好锋利的剑刃……”
“此剑,名为——问心”萧烬收势转身,剑锋垂落的刹那,云清岚看见刃面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脸,“用寒潭玄铁混着朱砂熔的。”青年笑着挽了个剑花,剑穗红丝扫过覆着晨霜的竹叶,“弟子手艺粗陋,让师尊见笑了。”
云清岚盯着剑格处模糊的纹路——与幻境中那柄魔剑极其相似,唯独少了缠绕剑身的怨气。他伸手欲触,萧烬却突然收剑入鞘,冰凉的剑柄有意无意擦过他指尖。
“弟子该去巡山了。”萧烬穿过云清岚进了屋内收拾一番,系紧发带,高马尾扫过云清岚肩头,“师尊今日不妨多睡会儿,早膳在灶上温着。”
“好……”
晨雾吞没青年背影时,雪下了一夜,苍茫一片的白色里,萧烬一人身影单薄。
一会儿后,云清岚捏碎匿形符,此举他觉得很不妥,但是,心中的想法已成。
云清岚轻轻地拨开树叶,朝前看去,他望着萧烬在山道上挺拔的背影,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拽着他衣角躲在他身后色怯生生的人儿,如今青年玄色劲装外罩着雪貂裘,腰间问心剑随步伐轻晃,倒真有了几分凌霄阁首徒的威仪。
“萧师兄!”三名新弟子从岔路奔来,呼出的白气凝成团团云雾,见到萧烬连连打招呼。
萧烬解下裘衣扔给最瘦小的弟子:“披着,你修为浅,要注意防寒。”
“谢,谢萧师兄!”披着暖和的裘衣的弟子受宠若惊,其他人等投来羡慕的目光。
“师兄,师弟有一事斗胆请教!”站在中间的弟子突然站了出来,“如若北坡结界有异动,我们该如何处理?”
“北坡?”萧烬说着,借了他们手中的地图展开,指尖点在地图上的动作让云清岚一怔——与幻境中那人指碾头颅的姿态如出一辙,“你们三人呈鹤翼阵探查,遇敌发青焰符,切莫硬拼。”萧烬手指未停,圈住几处重点,“要注意这,这里,以及这里。”
“谢,谢萧师兄重点,”几人相识一笑,语气里对萧烬充满了崇拜,“什么时候可以和萧师兄一起巡同一座山山呢?”
“会有机会的,”萧烬收好地图递了回去,与几人匆匆拜别。
“萧师兄也没那么传闻那么可怕,其他师叔怎么一提他就害怕呢?”
“不知道,我们走快些,快要赶不上交接了。”
望着离开的众人,一个身影轻身一跃,往另外一个方向飞去。
云清岚藏身古松后,戒律堂的氛围依旧森严,看着青年俯身示范剑诀,问心剑出鞘的刹那,林间惊鸟乱飞,剑锋却悬停在弟子咽喉三寸处,萧烬收剑时顺势扶住踉跄的少年:“对敌时下盘要稳,明日卯时来演武场加练。”
“不,不是吧,”少年闻言后宁愿就此晕倒,却只能抱着剑站在一侧,一脸失魂落魄,旁边人连连安慰,“这已经很好了,没有当场将你……”。
“下一个!”萧烬高声喊道,练武场的诸位如临大敌,你我推辞,不敢上前,非要萧烬拿出点名册一个个挨着点。
“哎哟……”
“啊!!!”
“可恶!!”
晨光刺破云层时,云清岚惊觉自己嘴角笑的有些僵硬。从前那个怕生还被人欺凌的少年,长大了竟然成为他人害怕的对象。
巳时,戒律堂的青铜香炉腾起袅袅青烟,云清岚立在梁上阴影里,看萧烬执笔批阅卷宗,青年左手拨弄算珠的姿势,竟与聂鹏海身影相似,干起正事来,聂师兄还是很沉稳的,上次指点他剑阵便是如此。
“上月损耗的龙须草超了三成。”萧烬将账册推给执事弟子,指尖点在朱笔圈红处,“药圃东南角的土质该换了,用后山寒潭泥混着……”
“可那是云长老的……”弟子话音未落,就被萧烬抬眼打断。
“师尊闭关前交代过,药圃诸事我可全权处置。”他蘸墨续写批注,“把淘汰的兵刃熔了铸成农具,送去山下村庄。”
云清岚思忖几分,没想到他处理事务还条条有理,连他私人的药圃让了出来,其实在他外出时难免疏于照顾,若不是徐师妹偶然帮忙料理,怕是成了一片野草,萧烬这几年都有在细心照看,这下能得到更好的照理也不错。说道平日里同门练剑,多有残次,染血的短剑若是继续熔了继续冶炼后并不合适再使用,但此刻却在萧烬笔下化作犁铧锄头,干得不错。
他认可的点头。
正午的演武场积雪未化,萧烬束袖的银链泛着冷光,他单手执木剑格开明凡的攻势,靴底在青砖上划出半圆:“七分力要留三分变,师叔可要记好了……”
明凡一时语塞,他最近咋回事。
木剑突然脱手飞出,钉入三丈外的箭靶红心,围观弟子尚未回神,萧烬已并指为剑点在明凡喉间:“师叔,切莫东张西望,我若认真起来,你此刻该唤徐师姑了。”
“……”这小子不对头,明凡蹙眉,见一旁围观的元洲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老是挑他,还激他!
哄笑声中,云清岚注意到萧烬始终用剑背格挡。问心剑始终悬在腰侧,暗红剑身在雪光映照下宛如凝固的血痕,当明凡的剑尖挑开萧烬衣襟时,云清岚险些现身,又急忙刹住,连连扶额,注视下方。
萧烬完全出落成一个很出色的男子汉了。
日影西斜时,后山传来断续琴音,云清岚循声望去,见萧烬坐在树下抚琴,他奏的竟是入门时教的《清心诀》,只是尾音总带着几分金戈之氣,雪花落满肩头也浑不在意,仿佛与万物融为一体。
刁凯风坐在琴室门口端坐,倾听着美妙的曲子。
难得刁师叔没有破口大骂,他不是最嫌弃弟子乱改他的谱子调子什么的。
没一会儿,刁凯风递上一个盒子,打开里面一看,竟是一把新琴,那料子,是当初云清岚送的千年雷击木,木质细腻,纹路如云,隐隐有灵光流转,萧烬感激接下,盘膝坐下。
“此琴名唤‘烬雪’。”刁凯风负手立于三丈外,雪白长须随琴音颤动,“你师尊送的雷击木,老夫养了几年才成器,这便送你,你且好生保管,也不枉老夫对你一番悉心教导。”
“铮——”泛音惊起寒鸦,琴声初时清冷如雪落空谷,渐渐缠绵似藤缠古树,松林间游荡的灵气凝成光点,随韵律在他发梢流转,远处洒扫的弟子们不觉驻足,“候君松间雪,鬓上星霜叠。”萧烬忽然开口吟唱,剑气在琴弦上凝成冰花,“不求长生诀,惟愿……”尾音消融在风里,他垂眸轻笑。
孩子长大了啊……
药圃的黄昏浸着苦涩清香,徐琬莠将晒干的龙须草扔进竹篓:“今日这般殷勤,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萧烬笑着接过药杵捣碎结块的药材:“师姑说笑,弟子向来……”
“你师尊出关那日,后山结界波动了三次。”徐琬莠突然压低声音,“守阵弟子说是野猪冲撞,可我验过痕迹——是剑伤。”
捣药声戛然而止,萧烬垂眸看着掌心药渣:“师尊闭关多年,结界松动也是常事。”他转身整理晒药架时,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他们之间的对话让他联想起那日破关而出的震响,他本以为什么事都没,竟震动了结界?洞府明明没啥大碍的。
见屋内两人依旧忙忙碌碌,云清岚收回心神。
哎哎哎,都看了一天,他究竟在做什么,罢了罢了,散吧散吧……
暮色吞没最后一丝天光时,萧烬突然停在竹林小径尽头,他对着空荡的雪地轻笑:“师尊跟了一日,不累么?”
云清岚顿了顿,在他显形的瞬间,青年如离弦之箭扑来,银狐裘在风中展开鸦羽般的弧度,他顺手脱了下来,披在云清岚身上。
“弟子今日表现得可好?”萧烬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还是那个等着夸奖的少年,“师尊若是不放心,明日继续盯着便是。”
“……”
云清岚略显心虚,望着他发梢沾着的雪花,忽然伸手拂去:“干得不错。”指尖触到温热耳垂时,分明感觉到青年瞬间僵硬的脉搏,耳朵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