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你为何要赎罪?”南芝顺着他问。
老人没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在地面涂画。就算不能在地面留下痕迹,他也孜孜不倦,一笔一划地重复写着。
“玉儿是谁?”见他一直不做声,南芝再问。
老人动作顿住,他再次抬眸,看向南芝,口中喃喃:“你认识玉儿?玉儿是谁?谁是玉儿?”
“不,我不认识玉儿,你认识玉儿,玉儿是您的什么人?”
“玉儿是……玉儿。”老人顿住,他抬起手上那支看不见的毛笔,跌坐在地,痛苦道,“是……是玉儿,我对不住玉儿。”
“老人家,您叫什么?”南芝手上拿着卷轴,她只需要将老人的名字写在引渡协议上,就能开始他的冥途,送他前往冥府。
“我……我叫什么?”他仓皇环顾四周,眼底无光,呢喃道,“我……叫什么?”
“老人家,不说名字的话,我无法送你回冥府。”
“没有名字,不能入冥府……没有…什么都不记得……”老人丢开看不见的毛笔,手脚并用,仓皇起身。
“你……”像是这时候才看到南芝,老人低头,仔细打量南芝,口中念叨,“好像…你好像她……你叫什么?”
“老人家,我名南芝,也住在这大通巷,不知您忘记的那个故人,是您女儿,还是孙女?”她顺着他的话问。
“没有……没有。”老人摇头,“我没有女儿,不会有女儿的。”
“那是您的爱人?”南芝又问。
“爱人?”
“爱人……对,我爱她,我特别特别的爱她。”
“可是,她叫什么?”老人仓皇后退,想去扶着大槐树,却穿身而过。
月光透过他单薄的身形,没在地面留下一起痕迹。
“我记得的,我记得了。”
“她家不在这头,在另一条街,她家很有钱……”
“她很漂亮,眼睛大大的,很漂亮,我很爱她……”
老人口中絮叨,蹒跚的步伐也没停下,一直往前走,往他口中的另一条街走去。
漆黑寂寥的乱巷中,只有他们一魂一人。夜风吹过,像是冰凉的手掌拂过她的面颊,南芝打了个寒颤,听着老人混在夜风中含糊不清的低语。
手上拿着那份引魂卷轴,直到脚步停下,她还是觉得恍惚。
她随着老人走到一处斑驳的院墙前,老人停下脚步后痛苦地蹲在地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两手抱头,表情痛苦。
“不,我不爱她……我一点都不爱她……”
“我不爱她,我害死了她……”他的声音隐隐带了哭腔。
他很后悔自己害死了玉儿?南芝不知,看着面前的宅邸,墙漆斑驳,门都歪了一处,透过大门还能看到院落里的杂草都有半人高,显然是荒废了许久。
“要进去看看吗?”她问。
大门之上歪了一处的匾额,漆迹斑驳,依稀能辨出三字为举人府。
举人?想起曾经在学堂,年迈的夫子曾将过的一个典故。
怀南县曾出过一个年轻举人,一个薄情寡义,嫌贫爱富最后没落得好的负面教材。
少年得志,本有着青云未来,可他却疯了,最终落得个凄凉终老的下场。
“老人家,你要找的人在这举人府?”
“举人?”停下动作,缓慢抬头,看到斑驳匾额上那刺眼的举人二字,他身子一歪,向一旁瘫倒,眼下漆黑怨气几成实质,滑落两颊。
数十年前。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孩童,他家贫,刻苦,还有个名叫玉儿的小青梅。
十一岁,他考中童生,是十里八乡最有出息的神童。
攥着官府发的铜钱,他给少女买了个木簪。少女羞红了脸,问他,以后是不是能一直在一起,等他考中秀才,还会不会回来找她玩。
他也同意红着脸,少年嗓音稚嫩,说出的话也如山泉划过。
他说:“等我考中秀才,我就去你家提亲。”
少年的誓言轻浮,撞击在少女胸膛,却在她心中卷起惊涛骇浪。
又两年,少年也越发出色,他的文章很好,学堂的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都言他日后定能考中秀才,甚至……考中举人。
放榜那天,他回到村子,他兴奋地先去找少女分享喜悦,只看到哭喊着被拖走的少女,以及正在咧着嘴数钱的少女家人。
他想上前,却被家人拦下。
再之后,他断了少女的消息。
后来。
他到县城上学,结识了有钱同窗。
同窗撺掇他到风月之所,闻琴听曲,附庸风雅。
他在那里见到了少女,少女浓妆淡抹,穿着一袭桃红水袖纱裙,香肩半露,玉手轻弹琵琶。
他立在了原处,听不见同窗的呼唤。
“玉儿。”
像是听到他的声音,少女抬头,与之四目相对,琵琶声停,她看着他,张张嘴,却只是摇头,用软糯黏腻的嗓音嗔了句抱歉,又弹起另一曲目来。
。
客栈的床比不上王府里的金丝木大床,就算是易公公为了讨好他,特意让人加了床垫子。
东方潜一直睡得不安稳,甚至还久违地做起梦来。
梦中,他像是行走人间的阴差,手执渡魂卷轴,满是不耐地听着底下亡魂诉说冤情。
他遇到的第一个亡魂,只言自己有冤屈,却战战兢兢说不出个缘由来。
梦中的他只觉自己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不想被这亡魂耗过多时间。
他摊出卷轴对着亡魂下令:“自己去投胎。”
只见一道幽光划过,亡魂连带着未出口的冤屈消失原地。
他看着卷轴上为零的功德一下变成了一。
只有一功德?
莫非是那魂骗他?不然怎会只有一功德。
未待他细想,他很快遇到了第二个亡魂。
或者说,是凶魂。
凶魂眼冒红光,面青如铁,尖利的十指上沾满了鲜血。凶魂旁边还倒着两具被剜了心的尸体,一感知到他的出现,凶魂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很快那点恐惧便全被贪婪所掩盖。
东方潜想拔出身侧配剑,发现自己惯用武器的右手上已拿了另一物——一杆月牙游龙戟。
长戟挥过,那张狂贪婪的凶魂瞬间化成了飞灰。
在凶魂消失后,他赶紧再去看那卷轴,却见卷轴上一丝变化也无,他还是只有一点功德。
睡梦中的他一下清醒,看着窗外夜色,再看自己手中这不值钱,只有一功德的老破卷轴。
他深呼了口气,努力幻想了会儿灵蕴床的妙处,才压下那股要将卷轴丢弃的冲动。
……
少年浑浑噩噩回到他的小屋,他住在大通巷里一户老人家中,那儿租金便宜,省下的钱都寄回家中,他还有弟弟妹妹,他……仅有的银钱都来自官府补贴。
他,去不起那地。
又一年秋深,没下雪,风很大,锥心刺骨的寒冷。
他在屋子里收拾衣服,等不到秋闱放榜那天了……刚家里传来消息,他爹摔断腿,家里不止一张嘴要吃饭。生活可简,笔墨纸砚简不了,靠官府那点补贴根本不够用。
县城的官学人才济济,他成绩只算中等,他没有自信,能在万千学子中突出重围。
那天,他推开门,看到石阶上放着一个布包。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越过去,不该去看不属于他的东西。
可他的眼睛,没法从布包上头放着的那木簪上移开。
那个雕有两朵杏花,并不不值钱的木簪。
是他那时候能买的起最好的礼物。
布包里有一套细棉布缝制的儒生袍子,还有一个钱袋,一张折的四四方方的信纸。
他拆开信纸,偌大的纸上只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
须之,考试。
眼睛很涩,鼻头很酸。
他抱着布包,一路快跑到那地,没人认识他口中的李玉儿,更没人会给他一丝脸面。
他在那吵闹,险些被打断双腿。
似乎是吵闹声传到了后堂,她身姿曼妙,步步生莲,缓慢从人群中走出。
她说她现在叫妙嫣,一晚上得一两银子,他们早已不是一路人。
她让离开,她用钱,买断了他们的过往。她说,没必要执着于现在,让他好好安葬曾经的李玉儿。
秋闱放榜那天,同窗庆贺,“须之,中了,中了,你中秀才了!”
说不高兴是假的,但是他的内心,为什么空荡荡的。
他又去找到她,他说:“玉儿,我中秀才了,我……我还是想娶你。”
像是思绪被掐断,老人捶打脑袋的动作停止,他口中喃喃念叨:“不是……不是玉儿,不是玉儿……”
被刻意遗忘在角落的记忆苏醒,一幕幕都在为他揭露痛苦的过往,老人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双手抱头,嘴中呜咽。
正如妙嫣娘子所说,他们不是一路人了,他越光鲜,就衬的她越不堪。
“你有钱吗?就来这种地方。”女子杏眼虽蒙上水雾,口中吐露的话语却刻意带了尖刺。
“去念书吧,去考试吧,你还有大好前程。”武装的再好,她都架不住心软,“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不,玉儿,我会挣够钱,我会带你出去,我……”
妙嫣嗤笑,“出去?来时二十两,出去……”
她长叹口气,“两百两,我,你觉得我还能出去?”
离开那里后,他为将那一头有些焦黑的簪子拿出,在家长的杏花树下,挖了个坑。本该毅然决然地埋葬过往的,可他拿着簪子的手微微颤抖,就像之前妙嫣不舍得烧掉簪子一样。
黄土掩盖上的时候,他依旧觉得心间像是在滴血。离开村子,回到学馆,他忽然心境澄明,像是封存了过去,将心思只放在学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