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书呆立当场,怀疑自己年事已高,耳朵出了毛病。江月明却不与王尚书多解释,从他的手中抽出这几本花名录,坐在圈椅里和看话本似的翻了起来。
世家子弟惯来爱面子,七分长相才华便敢吹个十分出去,而这些豪门纨绔则完全不同,恶名听了是路边的狗都嫌,登记的小吏也收了谄媚心思,愤愤地落笔为刀,毫不留情。
反倒让这几位纨绔的长相性情跃然纸上。
君子的风范高山仰止,千篇一律;纨绔的荒唐却各有千秋。
江月明翻看了几本竟没发现哪句话骂的重样,可比清一色的“身长七尺,容貌昳丽”精彩万分。
譬如这位伤春悲秋的公子,瞧见暮春落花便心伤不已,普通的花锄他瞧不上眼,便专打了把与身份匹配的金锄扛在肩头来葬花,还将花树上缠了金线将花瓣缀在枝头以求年年春常在。
……
江月明摇头叹息。
旁边站着的王尚书忽地凑过来,幽幽问道:“大人不会当真要从里头挑一个出来罢?”
“挑一个?”江月明反问。
“您在这儿看了小半个时辰了,不就是打算……”
江月明却直接向椅中一靠,将手里的名册撂在桌上,道:“自是不会,因你选的这几个都不是本相想要的人。”
这几个人说是纨绔,不如说是被家里长辈宠坏了的小辈,行事荒唐幼稚,唯一算得上恶行的还是当街强抢良妇不成便纵马伤人。
以为是个恶霸,却不想是个转头自己连人带马栽进河里的蠢材。
这等小打小闹根本入不得她的眼。
王尚书一时语塞,“敢问江相……要找的却是何人?”
江月明缓缓道:“本相要找的是神姿高彻、锦衣玉馔的风流浪子。”
千金一掷,走马章台。
是春风拂槛,是日照长空,是低调也难掩眉间张扬。
王尚书犹如五雷轰顶。
他现在不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而是眼前每日光风霁月的江宰辅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
豢养面首这事儿在王侯贵族遍地走的京洛并不稀奇,不少出身顶级豪奢大族的贵女出游都爱寻个面首作陪。
他可以理解江宰辅想寻个姿容出挑的面首,但实是无法理解怎会有女子专挑旁人一见唯恐躲得慢了的洪水猛兽?
这选面首的品味也忒……
清奇了些。
但见江月明不动声色,王尚书便强按下心里炸得乱飘的思绪,良久才犹豫着从袖中拿出藏的一本云纹锦册。
“若宰辅大人这般讲,下官这里确有一人符合您所说的,只是此人的性情——甚是狂放乖戾。”
“何人?”江月明接过了锦册。
“雍州靖国公府的世子,高炽。”
“高炽……”
江月明默默将这个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却是越念越耳熟。
她急急翻开那本册页,一瞧上头写的籍册。
“黎川高家,靖国公第五子——”
是了,果真是他。
她怎么把大成这位最负盛名的纨绔世子给忘了?
传说这位世子生来俊美无双,无佳肴不食,无美酒不饮,出行必有宝车美姬相伴。借着一副好皮相流连花丛,又弹得一手琵琶妙音,作了风月场上的薄情客。
欢云楼上饮酒夜宴,连着三天三夜楼上丝竹管弦之声不绝,盛极乐极,连那技艺精妙绝伦的乐师舞娘至了第三日也慵抬纤纤手,缓落款款步。
他还专命人做了一顶样式高大精美的花车赠给当时色艺双绝的歌楼花魁,只为买花魁千金一笑。
意气飞扬的少年郎打马长街,一身绯红织锦袍灿若流火,□□宝驹玉辔金鞍映日生辉,行走间琅然作响。身后跟着的那座镶珠嵌宝的雕花香车彩绸飘扬,漫卷春日落花杏雨。
那花魁看遍欢场却也不免芳心暗动,提了石榴裙上了这宝车,一舞倾城。
而这位世子殿下的深情却只不过一天。
送了宝车载了花魁倾城一舞后便对她避之不见,教那欲以千箱南海宝珠作嫁的花魁伤心不已,失魂落魄地离了雍州。
任谁听了都得痛骂他一句薄情寡义负心汉!
可于这位世子而言,此种风流债不胜枚举。
这也是为何她少时吵着要去雍州观端午祭神,她爹爹江昭死活不肯答应,说那国公府的无道小儿正是婚配之时,生怕她去了趟雍州给这个风流纨绔招回家。
比起怕有个头疼女婿的江昭,江月明则相当自信,觉得自己一向命缺桃花,不带红鸾,与庙里的姑子最大的区别便是她可以吃斋但不念佛。
于是在一个薄雾冥冥的清晨,她央了闺中好友燕戎生,乘了燕家的马车去了雍州游玩,也在街头观了那场声势浩大的端午祭神会。
可今时今日她手指捏着这册页,却隐隐觉得那个整日围在她身边,被她呼来唤去还对她俯首帖耳的侍卫……
就是这个世子殿下。
也是那年端午祭神会上面覆黄金面具,扮鬼酬神的国公世子。
虽然此事听起来颇是牵强,好若天马行空。一个贪恋美色的浪荡纨绔怎会数年如一日的守在她身旁,还规矩守礼非常,从不沾花惹草。
江月明也觉得难以置信,但还是抱着瞎猫撞死耗子的心理,来这户部碰碰运气。
若不是他的一些行为做派太过惹她怀疑,她是绝不会轻易动用与人猜拳比划十次都赢不了一次的顶级气运。
他自言是个破落世家的公子,自小父母双亡由祖母含辛茹苦地抚养长大,但他身上那份雍容阔落却绝不是个小门小户堆养出来的。
寒门亦可出贵子,但也应是清贵书卷气,而非他身上那种张扬耀眼得理所应当的霸道气度,时不时还流露出几分不羁落拓。
她不找这些高门大户的风流子弟她找什么?
将人对上号,查明白底细才好判断要不要下手,怎么下手。
可她将册页翻至背面,又心觉哪处不对,这册页上写着前两月他还在雍州置了处庄园。
江月明摩挲着那行字迹,琢磨许久才问道:“他如今可还在雍州?”
王尚书颔首道:“是,这位世子这些年甚少出雍州,上月好像还听闻他又在酒楼醉了个彻底,将来斥他回府的国公府大公子给揍了个鼻青脸肿。”
“这……”
江月明一时间拿着这本册页有几分错愕。
这时间合不上,秉性也合不上。
她那侍卫几乎日日伴在她身旁,哪有功夫去千里之外的雍州吃酒?再者他虽是有些脾气,但秉性倒也不至如此顽劣不堪。
她心道应是又找错人了,自己的运气发挥的确实一如既往的稳定,从未失手……”
思索间收起这本云纹册页,正欲教王尚书再另找他人时,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尚书大人,宰辅大人?”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王尚书闻声忙去开门,一个梳着双髫的门童闪了进来,见了二人便赶忙欠身拱礼,道:“两位上官,宫中忽递了消息教朝中的主官们速速上朝,不可耽搁。”
“上朝?”两人皆是异口同声。
王尚书道:“今早不是才上过朝么,现下已过了未时,眼瞧着快要散值,可是东宫有什么急事?”
那小童道:“非是东宫的意思,而是圣人传的旨。”
“圣人?”两人又是一惊。
片晌,王尚书磕巴道:“是,是圣人龙体转安,要上朝理政?”
“应是,”小童颔首回礼,“其他大人们都已接了旨意往垂拱殿去了,两位大人可莫要迟了。”
*
屋外风雪飘飘,雪片愈发落得密实。
两人紧赶慢赶地乘了车辇至垂拱殿,刚迈了步子要跨进门槛,一阵安静到诡异的气氛迎面扑来,死寂中还飘着压抑。
凭着本能这目光飞速左右一瞧,发现朝中各部主事的官员竟几乎全部到齐了。
人人的衣袍上都染着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水痕,却无人敢动弹半分。江月明眼尖地瞧见站得离门口稍近的左司谏袖子上还沾着一大团雪屑,但他却执了玉笏像个木偶似的站的笔直僵硬,好像那团雪根本不存在似的。
“能教左司谏这般注重官仪的人物动也不敢动,那定是——”
想着她的目光便直冲垂拱殿上所设的尊位上瞄去。
果不其然,殿中的灯火辉煌间瞥到了一抹明黄。
今日的事忒过反常,以往都是他们先至了垂拱殿等圣上临朝,现下却反过来了,病情转好的圣上堪比八百里加急的召人上朝,坐在龙椅上等他们来。
王尚书当即便缩了脖子弓着背,轻手轻脚地以一种过分恭敬的姿态入了垂拱殿。江月明则随在他身后,敛目迈步,走得从容不迫,行若无事地转了脚步,在御前悠然站定。
忽地,一道清淡目光向她略来,她便习惯地稍侧首去应。
只见站在离她不远处的锦服男子唇角微扬,冕冠上的青玉珠散出润泽华丽的光芒,瞧见江月明回了眼,轻笑道:“江相好啊。”
江月明向他略一颔首作礼,“太子殿下好。”
侍立在御旁的王中官瞧见她站定,还未说话,宝座上的那位中年男子却先发了话:“朕瞧着人到的差不多了,今日的朝会便开始罢。”
言简意赅,开门见山。
但连个主题都没给。
殿里一片静默。
众位官员也成了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手执玉笏立在殿上,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却是没一个人敢出声接话。
近日本就清闲无事,早晨的朝会已将大小事宜处了个□□成,眼下根本无事可秉。
难不成是陛下龙体大好,便来垂拱殿上朝教他们祝贺一番?但这一入殿门,气氛哪有半分喜气洋洋,想好的祝词再想脱口而出也只能先憋在肚子里。
垂拱殿里又飘过一片死寂。
安静得似乎能听见烛台上蜡油燃烧作响的细微噼啪声。
江月明正犹豫着是否要说上一句话打破尴尬,教这场朝会改成恭贺安康的主题,大家和和气气地散朝回家用膳。
这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忽地打破了这摊死水,只听得那声音朗道:“陛下,微臣有要事相秉。”
江月明无需回首去瞧便知这声音的主人是谁,洪如钟亮如雷,定是牛显意不错。
他掌领的御史台可比左司谏的谏院强势许多,尤其是这位御史大人,平日里弹劾百官不见得有多大声响阵仗,但向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迄今为止还没有他牛御史参不倒的官员。
皇帝慢悠悠地问:“何事?”
牛显意将手中的玉笏执的十分端正,后头的话撂在殿上的一片死寂里犹如炸雷:
“微臣要参江月明江宰辅目无朝纲,徇私枉法,望陛下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