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恶鬼哪肯轻易放弃,提刀便向山神异杀去,继而热闹的九阙长街上白刃刀光翻飞如练,执剑的山神异与四恶鬼激战不停,三十六名神将助阵在旁,煞是精彩好看。
正难舍难分之际,只见山神异身形一旋,用盾鼓将白青黑三个恶鬼打翻在地,同时右手脱剑,玄青长剑化作一道精光,将赤色鬼的袖子钉在路旁的地上,带的他翻了个跟头栽倒在人群跟前。
众人惊慌之余却不忘喝彩,以为这位金面煌煌的山神异会来此拔剑,却不想山神异随着乐曲又回到了街中央,以手拍盾鼓三声。
“哪有法器出手的道理,这岂不是坏了规矩……”一旁观望的风水先生摇头叹气。
山神异向来是双手执法器,而法器出手不可再见,如今少了一个……
这时却见山神异就着鼓点旋身作舞,那张黄金面具在天光下忽明忽暗。众人正讶然之际,忽见他左手在袖中一探,竟甩出了一面赤色法令旗。
这次连风水先生都惊讶的合不拢嘴。
山神异得了令旗,舞步是跳的更加开阔豁达,他拿着令旗边挥边跳,略过了四恶鬼继续往前。
这时清风乍起,山神异袍袖飞扬,阳光忽地倾泻而下,眸垂星斗,神秘的黄金面下似有古老的神祇借瞳而视。
……
江月明回想起当日场面之绮丽昂扬,不免打了个颤。
想来那国公世子也不是个单纯的饭囊衣架,还是有些傍身的本事在身上。
但去年那位山神异是由他扮的,今年便决计不会是了。因得雍州的端午祭神会从未有两年由同一人扮演山神异的传统。
典籍所载“异逝于水中,后人不得其踪。”于是祭神会结束后,当地便会按照传说中山神异消失于水中的结局,将那件礼服里装上木托,填上稻草,将其放入河中随水漂流。
这么一套祭典仪式下来,娱神祈福才算是完成了。
她也曾在云门州的赤河边看到过一次衣衫破烂古怪的稻草人,想来这个也是一样。
围观的众人见她在这边蹲着看水鬼,便也大着胆子围了过来。
“半,半仙,这到底是不是水鬼?”
江月明嗤笑一声,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这是雍州端午祈福用的稻草人,不信你们瞧……”
她信心满满,说着便用洗衣棒将水鬼的衣袖挑了开来。
可接下来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是想象中的污泥枯草,而是一只苍白修长的人手,在红衣的映衬下格外诡异妖艳。
“啊——”
人群中立刻便有人失声尖叫起来,那尖叫声凄厉万分,险些将人的耳膜穿破。
江月明也惊了一跳,但她先左手默默捂住了耳朵,抬头看着天上惊飞的鸟雀。
接着,她放好拂尘,抬手便去取水鬼脸上的面具。
这下整个人群都开始失控,尖叫的尖叫,奔逃的奔逃。
江月明便索性两只手都捂住了耳朵。
等再回头时,这身边哪还有半个人影,连向来腿脚不便的老陈头都快跑出二里地去。
“啊喂!”
江月明遥望众人半晌,这前面才远远传来了赵娘子的声音——
“兰半仙,您多保重啊——注意安全——”
江月明:“……”
*
将过晌午,落山城的小茶馆便是这小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这茶馆不大,却刚好够坐。穿着灰色布衫的说书先生被人围在台上,四处一片喧闹,满是喝茶听故事的人。
夏日的午后暖风吹得那茶馆外旌旗飘展,吹得看官们飘飘欲睡。说书先生持一黑色惊堂木,见谁人犯困,便“啪”地在桌子上猛拍上一下,那打盹的人便“腾”地一下坐直身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就在此时,远处的街边传来呲呲啦啦的沉闷拖地声响。那声音拖拖拉拉,慢慢由远及近,在中午安静的街道上格外抓耳。
“哪个这般的煞风景……”
人们伸着脖子向街边张望,远远地瞧见一人正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
那人身材高挑,衣白胜雪,貌比花娇,肩头背着一根粗麻绳,身后拖着一块破烂的大木板,木板上好像还放了什么重物。
这声音便是那木板摩擦地面发出来的。
“兰半仙!是兰半仙!”跑出屋外玩耍的孩童认了出来,指着那人大声喊道。
江月明闻言抬眼,瞧见人都往她这边看,面上略有几分尴尬。
她这一路走过来也未留意脚下走的哪条路,只想着选了个近路,却稍微一走就到了这城里的是非之地。
将袖中的糖果分给跑来的孩童,江月明微微朝茶馆里的众人颔首行礼,“多有打扰,抱歉了。”
这时茶馆里有人离得近,瞧见她身后木板拖着的东西,脸色就是一变。
“半仙,这不是早上那个,那个东西吗?您怎么把它给带回来了?”
江月明眨了眨眼。
无他,缺银子而已。
可她轻咳一声,道:“大家莫怕,贫道把它的尸身带回来就是要把它彻底斩草除根,用符咒封了它。”
众人“啊”了一声,想上去瞧却又不敢,便赶忙拱手道她辛苦。
江月明摆了摆手,只道举手之劳。在他们好奇又胆怯的目光中,又背上了那根粗麻绳,拖起那块破烂木板,拖拉拖拉地将那诡异的水鬼拖走。
虽是拖着个重物,她的步子却坦然潇洒,衣摆翩翩,好像根本没有拖着什么东西,只是背着个麻绳路过闲逛。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这仙人就是跟他们凡人不一样。只是那破烂木板和这位玉树临风的道长实在是极不相称。
江月明一路将这水鬼拖回医馆,还把她的侍女春桃给吓了一跳。
春桃当那是江月明又拖回来的什么破烂,根本没在意。
江月明平日外出,除了喜欢给别人算卦看病,就喜欢捡些东西带回来。
今天牵回来一只狗,明天拾回来一只乌龟,后天不定从哪里薅回来一株花草,隔两天再捡点什么能卖上价的陶罐木板……
有日江月明兴冲冲地进门,背上背个竹篓子,怀里还抱着个不知道从哪棵树上掉下来的鸟窝,头上还沾着两片枯树叶子。
春桃还当那是江月明路上捡回来的柴火,正好赶上烧饭的时候,接过来要往灶火里丢,一看才发现这堆柴火里头还有七八只嗷嗷待哺、毛还没长齐的雏鸟……
只有春桃想不到,没有江月明捡不到的。
春桃本以为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以后江月明捡回来个什么东西她都不会稀奇。
这次见江月明回来,她瞧也未瞧那木板上的东西,将洗好的葡萄放在石桌上,随口便问:“主子今天又捡了个什么破烂,值钱么?”
“值钱!”江月明即答。
“什么破烂啊能值钱,上次那一堆破盆瓦罐才只卖了五个铜板……”
“水鬼,五十两银子呢。”
“水鬼?!”
春桃听罢立刻头发倒竖,“主子,水,水鬼,水鬼你也往家里带?”
“主子……你真打算改行做道士啦?”
江月明将手中拂尘一甩,“贫道正有此意,说不定我比李家的郎君更有天赋,比他更早得道成仙呢。”
春桃:“……”
按江月明原本的打算,她是要趁着此人昏迷无法说清身份,去府衙找一趟县太爷,把这只水鬼按照失踪人口给收走,赚个五十两银子补贴家用。
奈何这小城里山高皇帝远,县太爷大人今日领着下属翘了班,不知去何处喝酒作乐去了。
江月明当时在河边给这水鬼把了脉,她摸到那只冰凉苍白的手,本以为此人死的不能再死,细查之下竟发现还有微不可闻的跳动。
她当即便给这人施救,教他把呛进去的水给吐了个干净,但她还是心觉哪处不对,再一诊脉竟发现这好像是——
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龟息功?
凡是使用之人即可进入一种状若死亡的状态中,无息无觉,也无需进食饮水,如同乌龟进入地下冬眠。
可若是无人在三日之内帮使用之人解了这龟息功,假死便成真死了。
江月明挑了挑眉。
幸而是碰上她了,换了旁人是听都没听过。她虽不爱读那些个之乎者也,但这杂闻见识颇多,她那可有一本压箱底的宝贝医书,上头应有记载。
但至于灵不灵……且看这位施主的造化了。
在后来的半日,她这小小的医馆来访者颇多,尽是听了说书先生给她编造的宏伟事迹后慕名而来,包括但不限于——
“你们可知那城东边的江湖神算兰半仙,那可是武当派响当当的真传弟子,那是何等道行,何等威风!”
“只见半仙左手执一玄色通神照古镜,右手持一三尺菱花纹祥云宝剑,朝着那爬到岸上伤人的水鬼大喝一声:‘呔!你这水鬼得了道行便祸乱人间,危害百姓,今日贫道便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害!’……”
至于有人问起这水鬼后来如何,江月明则面不改色心不跳,轻抿粗茶,手握拂尘:
“这个扎稻草人呢想扎的像真人,便要用猪皮来做。这样做出来的稻草人就会栩栩如生,和活人差不了多少。咱们今天见的这个稻草人就是用猪皮做的。”
“它在水里待的时间太长,沾了这河里的阴气才活了过来,但还好是诸位义士发现及时,这才没有让它伤到人。”
“如今贫道已经画了符纸将其降伏,大家莫要再慌张。”
……
等到傍晚收摊时,江月明已经将这番胡诌的说辞讲了不下百十遍,说的几乎连她自己都快相信了。
待她转到屏风后照对铜镜,从镜子里无意照见床上躺着的这个“猪皮稻草人”忽然起身时,江月明撂了手中铜镜,险些夺门而出。
“休走!”那猪皮稻草人喊她,听语气很是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