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忍不住便往抬上抛了银钱。
银钱声掷在台上伴着琶音竟像打了乐点似的,绿腰儿从纱灯后转出,纤腰一扭躲过飞来的铜钱,踩着鼓点下腰探身,地上的贯钱便捡在了手中。
她向着银钱飞来的方向往台下轻巧抛去,姿容娇媚,伸指一点:
“今夜还掷银钱岂不落俗?奴家今夜只要那盘中花。”
宾客们这才发现台旁的侍女们手里端了金盘,盘里装着嫩粉的垂丝海棠花。
她这一笑百媚尽生,底下的看客们一哄而上,挽了袖子便去抢那海棠花,谁也顾不得这一朵海棠百贯银钱,拿了便往台上抛。
粉嫩的花儿海浪似的向台上涌去,绿腰儿左旋右转不知疲,轻巧地躲过那些向她身上掷来的花儿,衣裳绽出孔雀蓝的流光,发间金铃与廊下羯鼓同振。
她越是这般闪躲,底下的宾客便更是疯了似的往上丢花,绿腰儿捂唇嗤笑那些宾客:“诸位这准头可差得很,教奴家瞧瞧今夜哪位贵客手里的花儿能砸中奴家。”
一语笑罢,她抱起手中琵琶轮指扫弦,琶音又快又急。
这时羯鼓也随着奏的快,
咚咚,咚咚咚……
她抱着琵琶起舞,足尖金钏铮然作响,缠臂披帛已滑至肘间,恰似敦煌飞仙褪了彩帛,偏教凡人窥见一段活色生香。
她越舞越快,越舞越快,舞姿翩然已然至了台下。舞至正酣时,她搁了琵琶,将花冠别着的锦兰花摘下拈在手中,在那群如痴如狂的宾客们眼前探来送去。
“绿腰儿,绿腰儿,给我!”
“给我,我的!”
……
他们纷纷伸手抢着去要,绿腰儿却将探出去的花一收,又收在了怀里,裙摆轻云似的从他们手里滑过。
众人却毫不泄气,追着这抹倩影撵到他处。
“绿腰儿,绿腰儿!”他们拍着手又喊。
绿腰儿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转身间竟瞥见人群里似是有个身姿俊逸的玉面郎君。
她当即便带了喜色,转着舞步扭着纤腰往那郎君的方向去,宾客们大声哄笑着给她让出一条路来,瞧这位美娇娘到底看上了哪位俊公子。
那位玉面郎君显然未料到她的动作,众人目光齐齐照来时,面上神色还怔了半分。
他停下即将迈上楼梯的步子,见绿腰儿千娇百媚地到了他眼前,手中翘了兰花指捏着朵锦兰花。
见他转首,绿腰儿执花的手便想轻轻拍在他的肩头,玉面郎君则稍一闪身,将好躲开了她的手。
“郎君……”她娇声道。
她舞着步便将花儿向他手中递去:“莫要戏弄奴家……”
谁知这玉面郎君却愈发地疏离客气,面上虽挂了浅笑,却根本不接她手中的兰花。
此时乐曲也揍到了高潮,羯鼓阵阵,琵琶扫弦错杂弹。
可无论绿腰儿怎么使法儿,眼前这位公子身法好若流云回雪般畅快无形,这兰花怎么都到不了这位公子手中,连他的衣裳都不曾碰到分毫。
试来试去总是无果,绿腰儿忽地步子一顿,此时乐声也随着一停,她偏首捂面嗔怪道:
“郎君好生心狠。”
这时有人拍着手瞧热闹:“绿腰儿,人家看不上你呢,莫要再丢丑啦!”
“哼。”绿腰儿一双美目睇了那人一眼,骤然转身抬手,那玉面郎君的衣襟近在眼前。
她偏要把这朵锦兰花别在他衣领上不可。
面前的郎君倏然淡漠一笑,微不可察地闪身教她的花儿别了个空,脚下步子轻轻一转,衣袂潇洒。
乐声,舞步声,喝彩声混做一团,像天仙狂醉打翻了乐谱,郎无情妾有意,两人一推一就间步子竟都踩上了乐点。
猛然间一道清亮的琵琶扫弦声掠过,玉面郎君忽地欠身伸出长指,隔着披帛把起她的皓腕,将她手中的锦兰花重新簪在了她点满珠翠的花冠上。
“好彩!”
虽然绿腰儿送花讨了个没趣,可两人的步法配合起来煞是好看,鼓声乐声也煞是好听。
这倒也没驳了她今夜主场的面子,教她下不来台。
“奴家谢过郎君。”
绿腰儿冲那玉面郎君抛去个媚眼,身姿一旋又转回了台上。
琴师见状转轴拨弦,改拨《六幺》急板,她倏然腾身旋作一朵艳花,缀满珍珠的诃子裙在明亮的烛火中绽出千点碎光。
*
却说裴安上了二楼后,瞧见个模样清秀的男子正趴在阑干上看楼下转腰旋步的绿腰儿。
他似是正看的痴,两只眼睛仿佛粘在了楼下旋腰转舞的绿腰儿身上,半天连眼皮都舍不得眨上一下,连他走到近前也毫无察觉。
裴安冷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如痴如醉,不由分说拎了那男子的后衣领便走。
男子猛地被拽了领子,看清来人便赶忙求饶:
“郎君!郎君!”
裴安的动作却不停,反而手上力气还使得更大,生生给他拽进了身后的房间,继而抬起一脚关上了房门。将这人揪着领子摁在地上,伸手攥拳便要向他脸上打。
他抬手捂脸,惨道:
“哎呀属下错了,属下真的知错了,郎君!”
“别打别打,郎君!”
裴安哪里听得他辩解求饶,这一拳头打在脸上给他揍了个结实。
“哎呦”一声惨呼,那男子左眼眶上立时便多了一圈黑青色。他见裴安似乎脾气未消,又忙着去捂右脸,喊道:
“殿下殿下,别打脸,别打脸!”
“本世子这次不打你的脸,你就不会长记性,下次还敢!”
“殿下这要是再来上一拳,属下脸上挂彩,往后属下在雍州还怎么——”
他在雍州还怎么假扮冒充世子,总不能让世子殿下天天顶着两个乌黑眼圈在人前摇来晃去罢……
这话倒是成功地让裴安的拳头转了个弯。
继而两记重拳锤在了他身上。
关山鹿又哀嚎两声,裴安这才松了手。
他衣摆一撩,半倚着软榻坐了下来。
关山鹿见他消气,捂着脸便想起身。
裴安冷声道:“跪下,教你起身了么。下次若敢再选这种地方,本世子定饶不了你。”
关山鹿捂着左脸,哀声道:“属下是想给殿下倒杯茶……”
裴安未作声,关山鹿便起身抖着手给他添了一盏茶。不待裴安发话,忙不迭地乖乖回去跪好。
“郎君,那相府里外眼线众多。虽然府里的都被江宰辅清了个差不多,但那外头的她又从来懒得管,你去哪处饭馆酒楼的包厢都容易被盯梢怀疑,唯独进了这醉仙楼,一晃便如游鱼入海。”
“况且……属下相信以郎君的手段本事,那些眼线早被甩了个干净。”
“你既知道,还敢给我选出这么一个地方?”
关山鹿有几分不自然道:“应该不会……有人发现郎君来这楼里罢。”
裴安则冷笑道:“即使无人发现我来了醉仙楼,可这楼里的舞姬用的合欢香味道甚是浓郁,若是不小心沾在身上十日都还留有余香,你可当真是给我挑了个好地方。”
就算他回府日日沐浴熏香,旁人闻不太见,可江月明却是个十足的狗鼻子,到了别家府上作客连这家三日前熏了什么香都能讲道个一二三,那嗅觉超群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关山鹿却与他悄声道:
“其实,今日约郎君来醉仙楼属下也是有一点私心的……”
裴安瞧他一眼,没好气道:“看那舞姬跳舞?”
关山鹿摇摇头,“属下是瞧殿下跟着江宰辅六年有余,苦到现在也没修成正果,心里着急。曾经郎君不是最喜来花楼里听曲儿看舞?这一舞动京城的绿腰儿看上去对郎君是芳心暗许,要是殿下看得上,不如将她纳入——”
“住口,”裴安将茶盏重重扣在桌上,“本世子早已移情转性,那胡姬纵然有意,但我却无心。何况那时我也未片叶沾身,只是逢场作戏打个幌子罢了。”
“可是郎君,那绿腰儿跳起舞时漂亮得像朵花儿似的,多好看呐。虽然属下没见过江大人,但想来她再好看,能有这楼里的姑娘们好看?”
裴安从楠木桌上端了茶杯,拧着眉瞧他。
关山鹿立刻改口,连忙正色道:
“属下有眼无珠,不识泰山。江大人天下第一好看,她们这等庸脂俗粉,怎比得上皓月清辉!”
他这番话语罢,裴安才端稳茶盏,吹了吹茶水蒸腾出来的水气。
“总算有两句话说的还入耳。”
关山鹿道:“不过郎君,你要是真喜欢江大人,直接八抬大轿迎她回府,将她娶了便是。当时郎君从国公府跪到秦王府,眼看就快成了……何必这些年纡尊降贵跟着她做侍卫,属下是真想不明白。”
“我怎么往常没发现你话竟有这么多?还能句句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若以后敢再使这样的小心思,府里的板子教你挨个够。”
关山鹿讪讪一笑,“……是,郎君。”
裴安抿了口茶,道:“说正事,你不好好在雍州待着要亲自跑来,还大费周章教我来这醉仙楼,本世子倒要听听你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关山鹿挠挠头:“郎君,属下怎么觉得你好像是在骂我……”
裴安瞥他一眼,“知道就好,不必讲出来。”
关山鹿:“……”
这醉仙楼的陈设布置皆透着奢靡绮丽,灯影摇曳间软香细语教人仿佛身在人间富贵乡,分不清今夕何夕。
裴安身下倚着的是个绣着交颈鸳鸯的枕头,鎏金镂花香炉吞吐着的沉水香,烟痕如篆,袅袅飘升。
两人竟在这样一间罗色绮丽的屋子里谈起了正事。
“昨夜属下差人送信来便是有关紧事……”
关山鹿欲言又止,半晌才又琢磨道:“秦王印是当真不在江家主家。咱们都以为是秦王爷离世后,主家偷走了王印,好教江大人失势管不了云门州的诸多事务,也压不得主家在云门的风光,还能顺手牵羊将江大人的良田给掠了去。”
裴安忽地手指一握,将把玩着的游鱼戏水照花琉璃佩收在掌间,“此话当真?”
关山鹿见他不信,心中就是一急,慌忙间解释:“江家祖宅里暗道密门颇多,守卫也极严,咱们的还是最近得家主信任做了内侍才摸了个门儿清。他报给属下的时候,属下也不信,便亲自潜进江家祖宅一一瞧过,半个月的功夫将里外都找了一遍,确实未见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