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道:“案子还在办,屋主也尚未寻见,待案情明朗,写好卷宗,一定呈给殿下过目。”
朱贞明将她看了看,笑道:“我可等着你们尽快破案了。”
苏晓在马上一俯身:“臣遵命。”
一入广宁门,十数个便衣侍卫迎了上来,目送朱贞明行远,苏晓打马去刑部,快到值房,门首廊下围了好些人,都是部中各司主事。
蔡主事一眼瞧见她:“苏子熙!”
廊下立着的人齐刷刷看了过来,苏晓步子一顿:“出什么事了?”
蔡主事笑道:“苏主事,你早上告了假?”
苏晓道:“故友离京,我送一送他。”
蔡主事又笑道:“苏主事,听说昨日顾尚书从景王府揪出一个女贼,边上还跟了个青袍官员,就是苏主事罢?”
京城里头,什么消息都像插了翅膀,苏晓扯出个笑:“蔡主事,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另一主事小声接了话:“苏主事,你还不晓得罢,听说那女子并非女贼。”
苏晓当然晓得,的确不是女贼,正要开口,那主事续道:“而是湖广司正在办的纵火案苦主,名盛观夏的。”
苏晓讶道:“这是哪里听来的?”
唐贞高喊自己是盛观夏时,分明只有王府的宦官在,他们根本没道理还要将这一截传出来。
蔡主事抢过话,也压着嗓子:“还要哪里听来,一早大明门前,揭帖都贴成雪片了,说那盛观夏倾国倾城,景王一见倾心,无奈她不从,一怒之下,将人家屋子烧了,又将人抢进府。”
苏晓快听呆了,忙肃容道:“这是无稽之谈,纵火抢人,放在小民身上便是弃市之罪,亲王纵在八议之内,也绝不能轻易逃开,诸位还请慎言,慎言。”
蔡主事意味深长地一笑:“顾尚书已亲自去大牢提审那女子了,是真是假,不多时自能清楚。”
一语未了,何主事淡淡笑道:“蔡贤弟,你这便不清楚了,岂不闻俗言,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如何容易清楚?”
“何兄,”又一主事幽幽接过话,“何兄此言差矣,顾尚书平日立身行事岂不清正?自会真作真,假作假了。”
苏晓笑得云淡风轻:“这是自然的。”请走廊下阴阳怪气一干人,走进值房,向着窗子坐下。
揭帖是突如其来的,何人所为?目的何为?是简单地想给景王身上泼脏水,还是另有图谋?
这都不清楚,唯一明白的,还是与纵火案有关。
纵火案,她默念了一遍,其实早该称作白册案了,之所以是纵火案,只是因为一切始于一场火事。
为何要纵火?
她其实想过,无论是何人,要阻止盛观夏,或是杀了她,或是带走她,都不必纵火,徒然引起官府注意,日前她所想到的解释是白册,那些人怕盛观夏将白册藏在屋中,才要放火烧个干净。
若是有别的原因呢?会是什么原因?
苏晓抬起头,窗纸白茫茫一片。
午后,顾允写好卷宗,送去了大理寺,同她昨日对唐贞说得一样,女贼一说,原系误会,然苏晓知道,揭帖一出,这件事要想轻轻翻过,便难了,估摸着顾允已忙完,匆匆赶去值房,却仍不见人。
书吏在耳房内,苏晓道:“大人这是去哪了?”
书吏早看熟了她,据实开口道:“苏主事,大人进宫去了,给世子殿下讲书。”
苏晓只好折返,才到门口,陈昭赶来招了招手:“苏大人,衙门外来了个人,说有纵火案的线索,来找苏大人。”
苏晓诧道:“那人是径直来找我的?”纵火案名义上还是湖广清吏司在办,怎会来找她?
陈昭道:“那人本来被带去见裘郎中的,裘郎中让他到苏大人这里来。”
苏晓明白了,纵火案如今人人已知牵涉景王,刑部众人,也已清楚案子实是顾允亲办,顾允不在,烫手山芋自抛到了她这里。
去值事厅见那人,三旬上下一个男子,对她弯了弯腰,开门见山:“大人,小的见着你们榜文上要找的那女子了。”
“盛观夏,你看见她了?”苏晓道。
真正听到盛观夏踪迹,一刹间心底却极平静,因为太过诡异的巧合。
男子点头道:“就是她,小的今儿从东便门进城,在大通桥码头上看见她了。”
苏晓又将男子上下一看,笑道:“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男子笑道:“小的就是大通桥上挑担子的。”
苏晓点了点头:“你确信不曾看错?”
男子道:“样子是榜文上画的那个样子,小的那时干着活呢,也没多看,她只在外头站了会,就进了船舱。”说着笑容可掬:“大人,小的把那一担挑完,怕她走了,马上就跑来告诉大人了,那榜文上写的五两赏银,什么时候给小人呢?”
苏晓笑道:“你在这等一等,我点了两个衙差来,你给我们指个路,若是她,便给你银子。”
一踏出值事厅,苏晓道:“陈昭,找两个差役,将里头那人扣住。”
陈昭并不讶异:“大人,是因为他的肩头么?”
苏晓朝陈昭看去,他腼腆地一笑:“那人说自己干完活便来了,身上衣裳,应当便是干活时穿的,虽旧,各处却旧得一样,可是挑夫,两肩上该磨得厉害些的。”
苏晓点头道:“是这个缘故,将他扣住。”忖了忖,又道:“先交到杜郎中那里。”
短短几个时辰,事情进展委实出乎她的意料,千头万绪,她必要即刻去见顾允了。
苏晓抬了头,一天云苍茫,周遭风愈刮愈紧,不过晴了数日,又是大雪将至。
展眼已见午门,广场上空空荡荡,却摆好了刑台,午门前的刑台,是要廷杖,苏晓怔了怔,廷杖是可观刑的,可这一方天地眼下只她一人,显是事先未露一点消息。
右掖门值房中,一行锦衣卫走了出来,押着镣铐囚犯。
半白的发飘在风里,囚衣染了陈旧血迹,风里一展一展,脸上也结着血迹,苏晓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年前她去通政司问盛观夏诉状,有人来送奏疏,一身青袍洗得发白,像搁在竹笥里的旧书封。
崔介,她真的已然见过他了。
雪似乎一刹落了下来,转瞬之间,沧沧莽莽。
缀着铁刺的长杖交替落在脊背上。
四肢绑着绳索,便一点挣扎也看不见,口中横着木棒,便一丝呻吟也听不见。
可额上迭起的青筋,口中溢出的血沫,每一杖落下又抬起时四溅的血肉,都扑进了眼底。
苏晓整个身子被钉在了雪里,寒意敲入骨髓,烧成冰,又融成火。
头僵硬地仰了起来。
昏茫无垠的天宇,仿佛亘古以来昏茫无垠的天宇,天宇下巍峨起伏的皇城,仿佛亘古以来巍峨起伏的皇城。
长杖仍在起落。
口中的血越涌越多,额上的青筋却低了,一直睁着的眼,渐渐合了起来。
苏晓浑身发颤。
究竟要打几杖?
是不是要直接打死他?
这些人是不是要直接打死他?
立在丈外的青袍官忽然狂奔过来,督刑锦衣卫手中刀一抬,厉声道:“干什么?”
青袍官在白刃前止步,望着刑凳上的人,满脸是泪,却开始高声地背诵一首长诗。
崔介微微睁开眼,眼前昏黑一片,诵诗的声音,彷佛是从极远极远处传来的,从年深日久的的岁月里。
少年时老师凝肃的教导,殿试前一夜心中长久的吟诵,破旧书案前高声诵给县学学子们,冬日清晨里,小孙子稚气的嗓音。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爷爷,《正气歌》里的这个齐太史,他做了什么事呀?”
“这位齐太史做的事,记在《左传》襄公篇里。”
“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
“顾先生,襄公篇里这个齐国太史,他和他弟弟,为什么一定要写下‘崔杼弑其君’这句话呢,他们怎么不怕死呢?”
“史官秉笔直书,这是他的职分。”
朱以清仍惑着:“顾先生,在职分内,就一定要做么?死了,不是就什么都没了么?”
顾允没有作答,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字。
朱以清看了过去,春。
“殿下,你想到了什么?”
朱以清笑道:“冰雪成了流水,原上草木青青。”
顾允又写下一字,朱以清看着,晓。
忙笑道:“夜色都不见了,天际有了光亮。”
顾允又执起笔,这一回写下了三字,齐太史。
朱以清默然地看着,顾允抬起眼望着他:“殿下,死了不是什么都没了,还留了些东西的。”
朱以清道:“顾先生,是什么呢?在哪里呢?”
顾允不言语,却叩了叩书案上的《左传》,又抬起手,指尖在心口轻轻一落。
雪绵绵不绝。
走出午门,朱以清举目望去,白茫茫广场上,竟立了个青袍官,挺直的,衣上巾上都沉着雪,眉睫上也挑了雪霰子。
“殿下,”顾允也望向了那人,“你先回去罢。”
朱以清从青袍官看向顾允:“顾先生,你识得那个人?”
顾允道:“她是刑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