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惠河两岸仍是荒凉的。
大通桥码头上,盛观夏立在枯柳下,伸手接细雪,北地同吴中不同,雪又干又散,像是盐粒子打在手上,不远处,有乌马驰入素雪中,马上一个青袍人。
“盛观夏,”那人遥遥唤了一声,近前翻身下马,径直朝她走来,“姑娘,你是盛观夏?”
盛观夏点了点头。
那人默了须臾:“有人让你在这里等我的罢。”
盛观夏不作声。
那人轻轻一笑:“盛姑娘,我是刑部主事苏晓,我明白你们受了冤屈,你先跟我走,有什么事,我们慢慢地说,好么?”
盛观夏默了默,才要开口,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人皂隶打扮,一扯缰绳:“可是苏主事?”
苏晓回身看去,默了片刻,漠然道:“什么事?”
那人睃了睃盛观夏,笑道:“苏主事,我是刑部公差,顾尚书派我来与苏主事一同将这盛观夏押回去。”
苏晓断然道:“不必,请回。”
那人道:“苏主事,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苏晓冷声道,“你不是刑部的人,盛观夏刑部要带走,请回。”
那人顿了顿笑道:“苏主事就莫要玩笑了。”
“够了!”苏晓厉吼一声,两只眼转瞬灼亮烫人,“满嘴妄言,恬不知耻,你就真不觉羞惭么?广宁门内一群侍卫,你难道不在其间?难道还要我现下报出尊上的名号?!”
她应当猜到的,一个纵火案,朱贞明若不知底里,何必一再问她,可那时,她根本不会去猜。
她已很久没有这么咄咄逼人了,她知道,她的愤怒源于欺骗,背弃,源于一日一夜之间,所看见所听见的所有无可奈何。
人在游刃有余时,是不会愤怒的,只有无能为力,才会。
李旭终于收了笑意,未想到广宁门内匆匆一瞥,这个苏主事就记住了他,腰后长刀,倏然滑入雪中。
“苏主事,”李旭沉声道,“这女子,我是定要带走的。”
几乎是同一刹,枯柳外泊着的漕船里,几人提刀跑出,苏晓一眼看见赵天柱,他在最前头,一扔扔了把朴刀给她。
刀入手出鞘,苏晓看了眼刀尖,眼里也染上了冷冽寒光:“阁下要带走她,从我的尸首上跨过去。”
李旭凝眸道:“你只是个文官,拦不住我,这些人,也拦不住。”顿了顿,“苏主事,人先给我们,若有什么误会,再说不迟。”
苏晓冷声道:“要说,到刑部去说。”
“苏主事,”李旭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我说了,人先给我!”
苏晓迎着他的刀刃,斩钉截铁:“那你就杀了我!”又将赵天柱几人看过:“杀了我可不够,这么多人,你还要一一地灭口。”
“你——”寒光一掠,刀尖停在她颈侧,“你以为我不敢么?”
赵天柱低呼一声:“苏大人!”
削铁如泥的宝刀,只要李旭稍一用力,她一身的血都会喷涌而出,将这片雪场染红。
苏晓默了下去,僵持半晌,李旭缓和了神色:“苏主事,人先给我,我不会杀你。”
苏晓缓缓抬起头,肌肤破开,血滴子从刀刃上一坠而下。
热血落入寒雪,一下也凉透了:“要杀,就快点杀了我。”
隐隐似有马蹄声,握着刀柄的手陡生了汗,李旭竟有一线走音:“你什么意思?”
苏晓漠然道:“你一直跟着我,便该知我出城前还去了一趟刑部,我们的公差的确快来了,还有,这些人都是修闸民夫,想来是昨夜偷偷跑回来的,工部的人,只怕也要找来了,再不走,你要杀的人,要灭的口,恐怕就杀不尽也灭不尽了。”
世人早说腻了的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知道我在跟着你,”李旭死死一咬牙,“你是在拖延时间!”
“我不知道你跟着我,”苏晓垂下了眼,“但世路太黑了,我不得不防。”
没有道义,只有利益,她所走的世路,实在是太黑了。
“顾尚书,从景王府带出的女子,揭帖称为盛观夏,为何刑部现下却将那女子指为唐贞,轻拿轻放,草草了事?”
风吹雪打,宅前长街围了许多人,最前头几个,皆面红耳赤望着阶上。
“那女子本是唐贞。”
“顾尚书若身正风清,为何偏在审罢那女子次日告病假,顾尚书这病,未免也病得太巧了!”
“大明门前的揭帖是真是假?不遵法度,不从民心,顾尚书,敢问何以为国家司寇?!”
顾允咳了一阵,将长街上的人看过:“既不信我的话,又何必来问。”
李鹤程厉声道:“我们要听真话!”
苏晓一转过街角,便望见了围在顾允宅前的人,连忙将马一勒,人群里几个熟面孔,是当日跪谏的翰林。
苏晓顿然明白他们为何而来,是午门廷杖,在这些翰林心上生起了最后一场火。
他们也是愤怒的。
他们本以为,二十年未有的弹章会振聋发聩,使奸臣去位,政治清明,却没有想到最后的收煞,只是贬谪山林,血溅五步,化为枯骨。
他们也是无能为力的。
若唐贞是盛观夏,而朱成劼当真做下了那些事,亲王失德,这是他们眼中最后的时机。
阶上顾允蓦地弯下了腰。
“盛姑娘,”握着缰绳的手一紧,苏晓回头道,“你在这街上等我一会,我要去那宅前一趟,我们大人病得厉害,我即刻回来,好么?”
盛观夏低应了声“好。”
苏晓扶她下了马,再度扬鞭,马蹄声烈烈而去,许多人都回了头。
苏晓只望着顾允,身子又直起了,却还咳着,声声入耳揪心,她在阶前勒马,放声道:“众位,我们大人告的是病假,众位也眼见了,如此逼问,只怕是非礼不仁。”
李鹤程振声道:“苏子熙,事有轻重缓急,现下法司颠倒是非,悖坏国家法典,我等不能置之不理!”
苏晓勉力平心静气:“国家法典,众位清楚国家法典,自也知唐贞一案,刑部初审毕,尚有大理寺复审,众位现在来问,岂不是太早了些。”
李鹤程冷笑道:“大理寺复审,又会有什么不同?!”
苏晓沉声道:“看来众位是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请问,众位究竟是来求真相,还是来求自己认定的真相为真相?”
一语未了,身后却倏地响起了声音,柔而不茹的,女子的声音。
“顾大人,民女盛观夏,有冤要告。”
女子双膝陷在雪里,头却高昂着。
“民女一告青浦上下官吏,勾结乡绅,伪造黄册,私制白册。”
“民女二告青浦乡绅与应天巡抚严瑞松,为了隐瞒白册,害死齐县令与民女兄长盛启春。”
“民女三告裕王,阻止民女伸冤。”
话喊尽了,一条长街都寂着,李鹤程率先回过神,几步走到盛观夏跟前:“你在说什么?什么白册?裕王对你做什么了?”
盛观夏抬眼望着他,静如死水的神情:“白册是记了真正田亩人丁数的赋税册子,齐县令想要把白册的事说出来,被害死了,哥哥去南京替他伸冤,也被害死了,最后我拿着白册到了京里,人人都说裕王爷是很好的,我去找了他,可他也不让。”
说着,向阶上狠狠一磕头:“顾大人,我已经躲了很多天了,你能给我伸冤么?”
长街真正地死寂了,雪落无声,人人都陷进了梦里。
苏晓看着跪在雪里单薄清削的姑娘,是因为她被最后的希望背弃了,所以只是孤绝地想要说出真相么?
苏晓望向顾允。
一举三得,这就是朱成劼要的第三得。
纵火也好,揭帖也罢,他要一个扑朔迷离又广为传播的案子,要人们迫切地想得知真相。
而真相,是白册,是枉死,是朱贞明阻止百姓诉冤。
一日后,人们便会明白,白册是真的,枉死是真的,定会再想,朱贞明阻止京诉,阻止将浸透血泪的白册昭明于世,是不是真的。
庆嘉帝定不会让朱贞明认,法司便定不能审出这结果,然而人们会不可抑制地想,这是不是真的?朱贞明做下了什么?
忧疑的种子已播下,将不可阻挡地生根抽芽。
苏晓望向李鹤程他们。
他们同昨日以前的她一样,信清流的清正,信朱贞明的德望,信立心偱道,执灯而往,终能行过夜色,走向来日。
那么此后,他们又会信多少?又能信什么?
一个恶徒忽行善,众人会对他大加褒赞,而一个善人忽作恶,便会成为他一生也不得刮去的污点。
朱贞明或许将要失去的,是披肝沥胆的忠纯之士,九死无悔的赤子心怀。
铁蹄碾过,长街如梦方醒。
苏晓望过去,鲜衣宝刀,锦衣卫,是的,二品官员门前喧哗滋事,锦衣卫当然要来一看。
“顾尚书,”萧翥在阶下勒马,将盛观夏一扫,“出什么事了?”
顾允道:“萧同知,将她带上,你我进宫陛见。”
萧翥一挑眉:“顾尚书这嗓音听着,病得不轻呀,这人是背了什么大案了,还要顾尚书拖着病体进宫?”
苏晓垂下了眼,这是哪怕只剩了一口气,庆嘉帝也会要他们即刻审的弥天大案。
雪落至向晚,金水桥上积了厚厚一层。
小黄门望了望午门,又看身边人,苍白极的脸色,只疑心下一刻再来阵风,就要倒了。
“顾大人,”小黄门踌躇道,“我就将大人送到这了。”话罢又道:“我还是陪大人走到承天门罢。”
“多谢,不必了。”
小黄门默了默,行一礼,转身上了金水桥,桥中回过头,墨色身影一步步踩在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