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门推开,锦衣卫指挥同知纪远志看去一眼:“顾副宪来得正好,事关重大的,顾副宪就一起听听罢。”说着一拍长案:“孙通,你在光禄寺说过什么,再说一遍。”
孙通低垂着头:“小的是伺候岳寺丞的,小的知道,岳寺丞在给景王爷世子的吃食里下了毒。”
纪远志将顾允一指,冷声道:“你说的吃食是供进文华殿的,他是景王世子的老师,也是在那里的,他现下可是好端端坐在这。”
孙通向顾允看去,人坐在灯火暗处,一双眼却极亮。
孙通彷佛给白刃刺了一下,慌忙避开了目光:“大人,下的毒是砒霜,掺进面粉里头,做成糕点,吃一回两回是没有什么事的,银针也验不出来,可小孩子长久吃下去,两年三年,就要得重病死了。”
“好狠毒的伎俩!”纪远志高声喝道,“为何要下毒?!”
孙通不吭声。
纪远志冷声道:“北镇抚司里,有什么话都给我说!”
孙通低声道:“是裕王爷,让下的毒。”
“大胆!”纪远志拍案而起,“景王世子可是裕王的侄子,为何要下毒害他,你可知陷害亲王是什么罪过?”
孙通默了会,想起了儿子,他开了口,嘴一张一张,缓缓地说着:“大人,小的没扯谎,旧年立冬后,有个官来找老爷,说就是因为裕王爷没有子嗣,景王爷有,万岁爷才不让裕王爷当太子爷,只要世子爷死了,裕王爷就能做太子了,道士算过了,裕王爷做了太子,有了龙气,也就能有子嗣,我家老爷若肯,就是天大的功劳。”
纪远志坐了回去,看向顾允道:“顾副宪还有什么要问的?”
顾允道:“你说的岳寺丞,是几日前自尽的岳弘?”
孙通垂头道:“是。”
“为何自尽?”
“我们小少爷五月那会病死了,我们老爷说是自己造了孽,报应在了小少爷身上,他才会得急病的,小的就劝老爷去报官,把这事说出来,可老爷一直没去,前几天,自己抹了颈子了。”
“你为何要说?”
孙通垂着头,一团花白头发被灯火照着,更显得萧条:“小的也觉着这是造孽,老爷走了,更是整宿睡不着,就想把实话说出来,不想再害小世子爷了。”
“你有什么凭证?”
“老爷值房里的东西,小的还没收,里头柜子里,还放了一包砒霜。”
“还有么?”
“还有上次来找老爷的那个官,前几天和另一个官又来了一次,给小的讲了好多道理,还给了小的一包金子,让小的不要多话,马上回苏州老家,不要再来京城了。”
话音方落,一个小校入内禀道:“纪大人,在岳弘值房里搜出了一包砒霜。”
纪远志厉笑一声:“原来这个岳弘是畏罪自杀!”
顾允起身离座:“纪同知,此时下此论断,太早了。”
小校将刑房的门推开。
苏晓走了进去,长案前狠厉一道目光射来。
那人一身飞鱼服,样子她未见过,然看衣饰年纪,当是北镇抚司另一位指挥同知,如今锦衣卫指挥使纪彬之子,纪远志。
纪远志冷冷盯着她:“你是苏晓?”
苏晓道:“下官是。”
事起仓猝,到现下,她还是有些恍惚的。
几日前见过的老伯,在光禄寺宣称岳弘向朱以清饮馔中投毒,指使人是朱贞明,而她在岳弘自戕后去过他那,被锦衣卫径直从刑部提来北镇抚司讯问。
“八月初三那日,你为何要去岳弘家?”
“下官听闻他自戕,同侪盛传他因邪祟而死,下官以为不然,或另有隐情,所以去看了一看。”
纪远志冷笑一声:“人人都说他是邪祟附身死的,只有你知道不是,你倒聪明。”
苏晓道:“下官向来不信鬼神,且下官在刑部供事,事干人命,难免多想一点。”
纪远志冷声道:“你有证据没有?”
苏晓道:“谢司业知道我的去意,他可作人证。”
纪远志幽幽一笑:“他和你是一起去的,他作不了你的人证,岳弘的奴才孙通说,你和谢彧两个,给了他一包金子封口,让他回老家,你可认?”
苏晓道:“这全是诬告,下官不认。”
纪远志冷笑道:“你要知道,孙通供出这些事,也是要死的,他不怕死来诬告你?”
苏晓道:“孙通为何如此,下官尚不清楚,还请纪大人明鉴,只说封口一事,我二人若真欲封口,为何不挑在夤夜行事?为何还要着官袍前去?”
纪远志冷笑道:“你们胆大包天,以为没人会知道。”
苏晓道:“纪大人,那为何我与谢司业要选封口,而非灭口?”
纪远志得意道:“这还瞒得了我?我看你们是想等他出了京城再杀他,这样他才死得悄无声息!”
苏晓不再问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纪远志一拍长案:“来人,将嫌犯押进诏狱!”
走到中途,迎面撞见谢彧,也被押着。
下毒她当然清楚是不可能的,无非设局陷害,可他们竟敢把谢家也牵扯进来,真是像饿得眼绿了的疯狼了。
进了诏狱,先被带进门边小室,无窗,只点一盏灯,一个小校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兜头浇下一盆冰碴子,苏晓遍体生寒。
人犯进诏狱前都会搜身,不似会试时草草拍几下袖管,她听闻,有时连中衣都要剥去,而她,是经不起这么搜的。
小校的手离她只一寸了。
苏晓死死盯着那只手,一身绷紧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救命的借口,她已在水面薄冰上行路,下一步踩出去,碎还是不碎,全凭天意。
手落在胳膊上,一刹间,心中却全空茫了,以致小校收回手时,苏晓还呆着。
小校又在谢彧袖管上拍了拍:“行了,换囚服罢。”
谢彧转过身,见苏晓不挪步子,身子向她一斜:“苏子熙,我们可以穿囚服了。”
苏晓猛地回了神,连连点头:“好好好。”
小校不由眯了眼,进诏狱的官儿数不胜数,再没谁像新来的这两个,一个漫不经心,一个似乎还挺高兴。
脱了外袍换上囚服,两人进了牢房,小门闭紧了,旋即一暗。
谢彧将石壁看过,又看了看地上石块,末了看向苏晓,四目相对立了会,苏晓道:“谢司业,先坐罢。”
谢彧点了点头。
两人都坐倚在石壁上,又四目相对少时,谢彧拾起零星一根枯草:“这是稻草?”
苏晓道:“应当是麦秸。”
谢彧将麦秸放了回去:“原来坐牢便是这样的,苏子熙,你觉着呢?”
苏晓靠在石壁上:“太暗了。”
谢彧点一点头,静了少时:“苏子熙,你以为呢?”
苏晓合着眼,一笑:“我以为,他们是得知了你我去过岳弘家,他又在光禄寺任职,才设下此局,栽赃裕王下毒,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了。”
顿了顿,“孙通的供述我已大略听说过,可称圆融,他算是一个人证,岳弘值房内的砒霜,算是物证,可这人证物证还是不能明证,刑讯裕王当然是妄想,是以,他们现下,必要从我二人口中听到想听到的供词。”
说着向上一指:“上达天听,四方瞩目,锦衣卫不敢酷刑逼供,只是,刑免不了要用,谢司业,我们还是要尝一尝锦衣卫的刑讯了。”
枣红马掠过长街,在阶下一扬蹄,重重打了个响鼻。
门房笑着迎上去:“五殿下来了。”
朱元宜几步上了阶:“三哥在府里?”
门房笑道:“在是在,只是这几日为了下毒的事,闹得府里人仰马翻——”
朱元宜目光一凛:“我总还能见罢。”
一张娇美面孔陡一寒,竟更瘆人,门房不由埋头道:“五殿下当然能见了。”说着忙不迭躬身将她往里请。
正堂内,朱成劼正高声训斥太医:“吃的可是砒霜做的糕点,现下你们诊脉,一个个都说没事?没事!要不要我也拿砒霜搓几个果子,给你们尝尝!”
院判赔笑道:“景王殿下,我等给世子请了三日脉了,脉象如常,并无中毒迹象,臣想,砒霜量甚少,又发觉得及时,世子殿下吃得不多,所以还是康健的。”
朱成劼将几人扫过:“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院判还要开口,一个太医走了出来,躬身道:“王爷,微臣拙见,世子殿下的脉象还是有损的,不过若能好好调养,便无大恙。”
朱成劼点头道:“太医贵姓?”
太医笑道:“微臣姓胡。”
朱成劼笑道:“胡太医好脉息。”
院判将胡太医扫了扫,低了头,嘴角晃过一丝笑。
朱成劼一摆手:“你们都下去罢,明日再来看一次。”说着一抬眼,朱元宜正立在窗下。
太医退了,朱元宜走了进去,看了眼堂内宦官:“你们也都退下,门合上。”
朱成劼懒懒坐进太师椅内:“来看你侄子来了?”
朱元宜几步走到他跟前:“三哥,你说过的,娘亲还在的时候对你说,我们兄妹要同心同德,我现下问你,下毒,是真是假?”
“娘亲都搬出来了,”朱成劼幽幽道,“你是为谢彧来的罢?”
朱元宜直勾勾盯着他:“哥,我知道你同二哥是你死我活的,可你也知道的,谢彧是我看上的人,你要动他前,你就一点没想过我?”
朱成劼不看她,也不作声。
朱元宜坐到另一张椅子里,将身子探过去:“哥,谢彧可是谢家人呀,你眼下要说他和二哥毒杀清儿,你说会有人信么?你这分明是在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