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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青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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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壶斟酒,送到她唇边,眼媚如丝:“大人喝酒。”

“琴官,”席上有人笑道,“你旧日不是都是奉承我们孙大人的,怎么今日就改人了?”

余秉良笑着将琴官瞟了眼:“这不就是老杜的句子了——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席上哄笑。

琴官的手有意无意在苏晓脸上蹭了蹭:“大人,你怎么不喝酒呢?”

苏晓顷刻坐直了身子,拿起他手内酒盏,咕咚咕咚喝了。

其余小唱也纷纷上来斟酒,只有一个,横着管笛子,在席边呜呜咽咽吹着。

孙时通大嚼了块板鸭,扭过头向着苏晓,嘴上肥油汪汪:“苏老弟呀,这顾大人几时到,苏老弟晓得么?”

苏晓含笑摇头:“我同顾大人又不熟,他的行程,我如何能清楚呀。”

孙时通呷口酒笑道:“哎呀,一回生,二回熟嘛,我们现下同苏老弟,不就熟了。”

宴至杯盘狼藉,席上最后齐饮一回,出了雅室,孙时通住了脚:“苏老弟,时辰不早了,不如就在醉仙楼歇了,让琴官好好给苏老弟纾解纾解这一路舟车劳顿,他可是个妙人呀。”

苏晓笑道:“不敢,不敢,小弟怎好夺人所好呢。”

“非也,非也,”余秉良笑着将琴官一点,“所谓互通有无。”

苏晓顿了顿,一笑:“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

出了醉仙楼,上轿前,余秉良回头看一眼,皱眉道:“倒是沉得住气,半个钱字也没提。”

孙时通笑道:“好在不迂,不是个古板,到了南京呀,保管让他乐得忘了自己的来意。”

余秉良幽幽笑道:“就是个古板,秦淮的水一漾呀,百炼钢也成了绕指柔。”

红绡帐,碧纱灯,灯下,苏晓低头捧茶坐着,琴官抚了抚鬓角,一只翡翠戒指艳绿光华,莹莹点在脸侧:“苏大人。”

苏晓道:“你叫琴官是罢,想来琴弹得很好,先来一阙听一听?”

琴官笑了:“苏大人,弹琴,我不会呀。”

苏晓默了片时:“那你会吹笛子罢,先吹一支听一听?”

琴官又笑了:“苏大人,吹笛子,我也不会呀。”

苏晓顿了顿:“那你会唱南曲么?”

琴官分外实诚:“这个以前倒是会的,现下忘掉了嘛。”

苏晓喝了口茶,有些坐不住了:“那你会什么?”

琴官坐到她边上,笑嘻嘻的:“苏大人,你也看到了,现下笛子吹得好的,曲子唱得好的,都是站在席边,没有人搭理的。”一扭身,手探了过来,指头慢慢抹在茶碗沿上:“那都是会亲嘴咂舌头的,才讨人欢喜嘛。”

苏晓烫手似的放下茶碗。

琴官笑道:“苏大人,你怎么了呢?”

苏晓清了清嗓子:“你是几时开始做小唱的?”

琴官呆了呆:“几时做小唱的?这个怎么说呢?我也不晓得呀,反正小时候就被卖给师父就是了。”

苏晓道:“那你是打小跟着师父学艺的,他对你好么?”

琴官笑道:“好呀,又有饭吃,又有衣裳穿,只要把曲子学会了,也不打我们呢。”

苏晓默了默:“这样算好么?”

琴官点头笑道:“当然算好了,苏大人,你可不晓得,听说那北边,京城外城土窑里的妓女,连衣裳都没有的穿,呐,皮肉洗干净了,一个个赤条条精光的,只脸上抹点粉,住的也是破破烂烂的屋子,临路的土墙上开几个洞,由着过路人上上下下地看,看上了,就进屋子和她们办事,师父说,那生意好的,饭都没空吃的,只能一边办着事,一边啃馒头呢,要是不听话,就拿大铁棒子打!”

苏晓哑口无言。

琴官笑眼盯着她:“苏大人,你累了么?我给你揉揉膀子。”

苏晓不作声,走去床边,琴官又一扭身跟上,冷不防她开了口:“你回去罢。”

琴官呆了呆:“苏大人?”

红帐子已放下了,传出来低低的一句:“琴官,你想过没有,若不是做小唱,你想做什么呢?”

琴官着实呆了一会:“不做小唱,我还能做什么?”

“只是想想,譬如我若不做官,就去当个郎中了。”

琴官忽然来了兴致:“其实我觉着,编竹篓子挺好的,新编好的竹篓子,清香气的,一横横,一竖竖,迎着日头看,日光从隙里漏下来,闪亮亮的。”顿了会,“算了,编竹篓子要穷死的,饭都没有的吃,还是做小唱的好,苏大人,不要说这个了,说得人心里怪怪的。”

缎被上鲜亮的红莲鸳鸯,艳得刺目,苏晓道:“琴官,我的酒沉了,要歇下了,你也回去歇着罢。”

堂前两株玉兰高逾二丈,蜡绿叶里,一堆堆花胜雪含香,只是苏晓向来觉得玉兰香古怪难闻。

文祜立在门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身半新不旧的棉布袍子。

苏晓迎了过去,含笑拱手:“文老先生。”

文家,南京首屈一指的大家,祖上官至吏部尚书。

文祜同她相让着进了大堂,坐定上茶,迂回几句,苏晓笑道:“文老先生,旧年白册一事,实在是叫人震惶,如今国事艰难,我等还是希望如文老先生这般德隆望尊者,能够为士绅表率的。”

文祜的脸色渐趋沉痛:“苏巡按,旧年白册一事,每每思及,老朽心中也是怔忡难安,皆为老朽治家不严,仆从奸歹,阳奉阴违,私自隐匿田土,中饱私囊,使我文家愧对祖宗社稷,愧对万岁爷呀!”

苏晓微微一笑:“万岁爷洞烛世事,所以并不多加追究,只是过错终究是过错,文老先生说是不是?”

文祜叹道:“这是自然的,文某素承祖训,位卑未敢忘忧国。”

苏晓笑了一笑,直截了当:“文老先生,一万两。”

文祜凝肃道:“苏巡按,不要说一万两,便是三万五万两,我们文家变卖家产,也要以国事为先。”

苏晓喝了口茶,入口滑涩,也难为他们能找出这茶叶来:“变卖家产,文老先生,这倒不至于罢?”

文祜摇头道:“苏巡按,还请宽限一段时日,老朽一定会尽力的。”

苏晓不言语,少时离座,一拱手:“文老先生,事务冗忙,我便不再叨扰了。”

出了文家,文德至笑道:“苏大人,我们是回衙门么?”

苏晓望了眼天:“去袁家。”

上了船,荡去武定桥,登岸随文德至走了一段时日,又是高墙广厦。

文德至上前叩门,递出名帖,不一时,两扇大门都开了,走过照壁,迎头一个四旬往上的酱紫缎袍匆匆赶来,笑容可掬:“苏巡按!”

苏晓笑道:“可是袁景山先生?苏某忽然造访,唐突先生了。”

袁景山摇头笑道:“苏巡按快请,风闻苏巡按来南京,袁某真是日日洒扫庭院以待。”

走到大堂前,也栽得是玉兰,苏晓驻足仰首:“袁先生这里的玉兰,开得同文老先生处一样的好。”

袁景山也仰首看花,笑道:“此花开时如琼似玉,最属高洁,堂前常植的。”

苏晓笑而不语,她的意思,是已到过文家了,袁景山丝毫不为所动,可见他们这些人,事先早就通好了气,意志坚定。

苏晓笑道:“花下谈钱,倒是苏某煞风景了。”

袁景山刹那间肃然:“苏巡按是为国事而来的。”说着朝大堂一指:“苏巡按,请上座。”

入座后,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端茶上来,苏晓接过,险些失笑,青花茶碗盖上,一道裂痕蜿蜒。

袁景山也看了过来,登时沉下脸呵斥:“混账东西!这茶碗也是能拿来待客的。”

小姑娘向地上一跪:“老爷,茶送得赶,来不及费心找,采蘋这就去换。”

苏晓喝了口茶:“不必了。”顿了顿,单刀直入:“袁先生,一万两。”

袁景山吃了一惊,未料到苏晓如此直截,顿了顿方回过神,挥手令采蘋退下,痛声道:“苏巡按呀,你也看见了,一万两,我实在是没有的。”

苏晓笑道:“袁先生这里的茶水滋味虽不是很好,然身上这件袍子,恐怕价值不菲。”

袁景山扼腕,忘了换衣裳了,未几,挤出个笑:“苏巡按,这都是旧日的衣裳了,如今江南倭寇横行,今时如何能够及以往啊。”

苏晓才要开口,堂外怒气冲冲一声:“这又是谁来了!”

是个滴粉搓酥的胖妇人,步履匆匆从中庭冲过来,一进堂,打眼将苏晓一瞧:“袁景山!这又是你的哪个名士朋友来打秋风了,也不瞧瞧,自己眼下是什么光景,我看你真是不想过日子了啊!”

袁景山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这位是新上任的苏巡按。”

妇人登时两手一抬,向着苏晓哭了过来:“巡按大人啊,你给奴家评评礼呀!这个袁景山啊,他打肿脸充胖子,整日要什么名士做派,这里请人,那里送人,家里一点钱都要被他散尽了,教奴家以后怎么过日子啊——”

话密得像蜂群,苏晓插话不成,只好听着,冷不防妇人顿了口,手扶上额,踉踉跄跄转了几步。

袁景山上去将她扶住,连连叹气:“苏大人,着实不好意思,拙荆有头晕的宿疾,我先将她送回去,失陪一会。”

苏晓道:“时辰也不早了,袁先生,我先告辞了。”说着离座,干脆利落走了出去。

大门外,文德至又殷切地凑过来:“苏大人,时候不早了,苏大人这午膳,是在外用呢,还是回衙门呢?”

苏晓道:“你回去罢,我自己逛逛。”

文德至笑道:“苏大人初来,还是小人给苏大人引路罢。”

苏晓一挥手,阔步走了出去:“不劳了。”

走了一截子路,展眼望见一家绸缎铺子。

正是晌午,店内只一个伙计,眼皮一抬,是个半旧的棉布袍子走了进来,又耷拉了下去,懒洋洋的:“客官里面请呀。”

苏晓掣出折扇,唰一下晃开,往壁间张望。

伙计又掀起眼皮,青玉骨,绢面,上等的苏绣兰花,整个人像被一根线提了起来,笑在脸上啪的扬开了:“客官!看点什么呀!”

苏晓悠悠一笑:“随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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