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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青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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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叫人,”苏晓将碗底几口粥扫空,喝了口茶水,一笑起身,“走罢。”

文德至忙追了上去:“苏大人三思呀!我看那些商人,脸红脖子粗的,两眼都发绿光了,要不是衙役拦着,都能把衙门口石狮子啃了!”

苏晓脚下生风:“不相干,我是铁打的。”

衙署外一条长街沸反盈天,都是各条街上的中小商户,两两三三挤在一块,慷慨激昂地大骂。

门开了,有人眼尖喊了一句,煮得沸腾的锅里浇了瓢冷水,立时一静,人人望向廊下,一个素蓝袍子笔挺立着,看模样清丽秀逸,论气度温和可亲,同本以为的肥头大耳的贪官模样不大对的上。

苏晓朗声道:“我是南直隶巡按御史苏晓,大家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啊?”

七嘴八舌炸开了锅,苏晓大致听明白了,扬手挥了几下,高声道:“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声浪退了下去,苏晓笑道:“我知道了,商税没有拖欠的,就不会再收,会依着税课司与户部的账办的,至于皂隶已收了你们银子的,不日勒令退还,大家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回去了。”

话完了,无人开口,无人动身,答应得太爽快了,始料未及。

“当面一套呀,”人群中倏忽幽幽一个声,“背面一套,大家可不要老母鸡啄瘪谷——上了当呀,活了这么多年,收上下去的钱,还有退下来的?你们谁见过?谁见过?”

“对呀,现下这么一走呀,明天还不是一个样!”

声浪又汹涌起来,苏晓凝眸不语,南直隶的官员早已失信,眼下她的话众人若不信,那是说什么也是不信的,只能僵在这了。

“我信这个大人的话,”蓦地一个英朗嗓音,卯足了劲喊,“这个苏大人,就是旧年弹劾大总督周寿的那个苏大人,他是个正直的好官!”

人群一静,齐刷刷朝苏晓看来,苏晓立时振声道:“旧年我是弹劾了周寿,其人大奸大恶,依律当死,今年我到江南来,也会依律办事,请大家信我!”

话罢一踮脚,那少年转了身,向淮清桥那头跑走了。

没人作答,东边人堆里忽的一声:“这边有人昏过去了!”

苏晓忙走下台阶,一路人群分开,青石街上,躺着个极瘦削的姑娘,腕子细得似麻秆,一个中年商人将她的人中掐了会,慢慢睁开了眼,被拉了起来。

“姑娘,”苏晓道,“你不要紧罢?是不是没吃早饭?”

石如翠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出来得急,什么也没吃,更兼骂得太用力,晕了。

苏晓向廊下一招手:“送碗粥过来。”

粥送了过来,石如翠喝了两口,两行泪便涌了出来:“苏大人,我叫石如翠,我爹是钓鱼巷那开绸缎铺子的,税课局的人过来一下就要收五百一十两,我爹现下都病得在床上起不来了。”

苏晓默了须臾:“你再喝些,我会些医术,随你去看看。”

石如翠怔了怔:“真的么?”

苏晓笑着点头,又环顾周遭,切切道:“我知道大家经商也都不易,要忧心货物滞销,要忧心江河风浪,有时难年荒时,还有四处蠹官搜刮,只要是以诚信为本的,我绝不会为难,还请各位信我一回。”

人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生意场上蹚过来的,脸上早都是笑了。

苏晓笑道:“那请大家先回去罢。”

三三两两徐徐散完,石如翠随苏晓进了衙门,闷头喝干净粥:“苏大人,我好了,我们现下就去么?”

苏晓道:“走罢。”

出了署,走上淮清桥,桥边泊着个乌篷船,艄公一瞧见她,弯腰进了舱。

苏晓顿下步子,竹骨伞撑出了船舱,跟着一截水色袍摆荡进雨丝里,人立到了船头,伞斜着,遮住模样。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乌篷船划进斜风细雨中。

“苏大人,”石如翠见她怔怔盯着桥下,“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苏晓回了神,手将桥边酒肆一指,“方才有人进去,以为是故人。”

雨中深青酒旗招展,是她的故人来了。

到了石家,石如翠引着她往石达屋里走,一推开门,长长的哎呦声传了过来,石达青黄着一张脸,靠在床上,愁云满面。

“爹,”石如翠将苏晓一指,“这位是苏大人,就是巡按御史。”

石达直挺挺坐起身。

“石老板,”苏晓笑道,“你躺着罢,我给你把个脉。”

石达愕然看着石如翠。

石如翠笑道:“爹,这个苏大人会医术,是他要来看爹的。”

四诊过,苏晓要来了纸笔:“石老板,我先将你的心病治了,五百一十两,不该你出的,一分一厘也不会叫你出,若还有人来催逼,到巡按衙门寻我即可。”

说着提笔:“这个方子是我老师自己拟的,用来治胃脘间的病症,你也可让旁的郎中斟酌了,再配药。”

石达谢了又谢,简直要热泪盈眶,又一叠声叫石如翠将苏晓送出去,两人走到照壁前,转过来一个白襕袍,石如翠住脚笑道:“表哥,你来了。”

陈宜含笑唤一声“表妹”,便看苏晓:“这位是?”

石如翠忙笑道:“这位是苏大人。”

陈宜一惊,两只袖子抬起了:“敢问可是新上任的苏巡按?”

苏晓将陈宜打量了一下,长身玉立,相貌清俊,看衣巾是个读书人,点头一笑:“我是。”

细雨仍纷纷,衙门口,文德至抻着颈子,东张西望,一眼望见苏晓,匆匆小跑迎去:“苏大人回来了。”

苏晓脚下不停:“谁来了?孙尚书他们?”

文德至笑道:“苏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孙大人与余大人听闻了早上的事,特来看望苏大人的。”说着撑开了伞,举到她头顶。

苏晓向上看了一眼:“你自己撑罢。”

伞仍挡在她头顶:“怎么能教苏大人淋雨呢,着凉了可怎么好。”

苏晓看了文德至一眼,笑道:“不要紧,京城的风雪,可比这大得多了。”

文德至脚下一刹,未几,收了伞追了上去,不再开口了。

孙余两人等在厅内,一看见苏晓,双双立起,一唱一和,先叙关切,再行夸赞,最后又一表为朝廷办事之决心。

苏晓默默坐着,她的设想,是这两人好歹会想着从大商户那里征一批欠下的商税,不想是铤而走险,使了个欲擒故纵,火上浇油。

二人发挥完毕,苏晓笑道:“孙尚书,余御史,我的题本还没递呢,二位怎么就先收上税了呢?”

孙时通叹了口气:“上回听了苏巡按的话,我等也是又惊又愧啊,忙教人去摸排了,只是,底下人倒有些办事不周了。”

余秉良摇了摇头:“苏巡按,事委实是难办的,我们都期望令行禁止嘛,难呀。”

孙时通又叹了声:“苏巡按初来,恐怕不大清楚南直隶的情形,刁民委实太多了,商税这事,看来还是得从长计议啊。”

苏晓默了会:“缓一缓罢。”

两人相视一眼。

苏晓一笑:“我这里便没什么事了,事难办,便不敢再打搅二位办事了。”

两人又笑呵呵罗里吧嗦几句,起身告辞。

苏晓在蒙蒙雨中走去后堂。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第一句是《车邻》首句,《毛诗》以为全诗是在称赞秦仲公,第二句是《柏舟》首句,《毛诗》以为全诗是写仁人不遇。

这么两句诗放在一块,是什么意思呢?

虽有明主,贤能臣士依旧不遇?

这种慨叹他不会发,何况这么平白无故抛出来。

到了南京,不光明正大差人来巡按衙门找她,方才也不露脸,都是不想惹人留意。

所以,这是要另约个地方见?几时见?何处见?

这两篇诗,《车邻》是《秦风》首篇,《柏舟》是《邶风》首篇,皆是首篇首句,是说,诗句写了什么不要紧,位置才要紧?

《秦风》在《国风》中列十一,十一,是指第十一个时辰,戌时,正是黄昏,所以是人约黄昏后?

那么《邶风》列三,又是指什么地方呢?

苏晓想得入神,再一抬眼,不防文德至戳在跟前,唬了一跳:“你几时过来的?”

文德至笑容可掬:“苏大人,我才来的。”

苏晓点了点头,笑道:“来了几日,头一回落雨,倒比晴日另有风韵,你晓得,有什么最好看雨景的地方么?”

文德至越发捉摸不透了,眼看着事情办不成,还要出去赏雨?

“哪里最好赏雨景,小的还真不清楚,不过据小的想,秦淮河赏雨,定是好的,此外,还有清凉山,莫愁湖,雨花台,桃叶渡,也都是好的。”

秦淮河,凡知南京者,皆知秦淮河。

苏晓展眉一笑:“秦淮河我倒是游过一次,记着桥不少。”

文德至掐指道:“从东水关入城,有利涉桥、文德桥、武定桥、南门桥、新桥、上浮桥、下浮桥,七座呢。”

黄昏了,雨还落着,武定桥边,游人却不减兴致,依旧熙熙攘攘。

桥边柳下,系着一个乌篷船,船首,竹伞水色衫,似乎是等了许久了。

心没来由地跳快了几分,苏晓捧着碗,连灌了几口茶水,清了清嗓子。

“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

顾允回过头去,绵绵雨丝织在波光上,灯火烂漫的一双眼,盛着笑向他望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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