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意欲参苻无舟一本的打算最终还是落空。
显然北狄使者的出现,给陛下带来了新的烦恼,而他也发现,作为御史台长官,在应对外邦这些事情上,显然帮不上什么忙,他理智地选择了乖乖闭嘴。
反而是新上任的苻太傅一反常态,撂下文人风骨和谦谦君子的姿态,当场与提出不合理要求的北狄使者吵了起来。
对方吵不过,灰头土脸地回到驿馆去,并表示不会善罢甘休的。
秦湍适时地宣布退朝,并叫住了吵完架后立刻恢复悠然神态的苻无舟,他十分奇怪,几日不见,苻无舟的吵架水准怎么这么高了。
记忆里的老师知礼知进退,哪怕愤怒,也不会当堂与人吵起来。他双眼眯起,重新打量起了苻无舟。
苻无舟因为和北狄使团争论耗费了一番体力,此时腹内空空,正饿得慌,本来打算早早回府吃东西的,却被秦湍留下,他在原地沉默了两息,这感觉怎么像放课后被留堂的学生?
他轻嗤一声,抬脚跟了上去。
秦湍身穿龙袍在前走,他身着太傅官服身后跟从,一明黄一乌金,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人,在御园细窄的石板路上,一言不发地走着,谁都不肯先开口,也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这么到了广寿宫。
瑞缘如平常一般在宫门口候着,瑞成进屋布置热茶熏香,不消半刻,他来引着神色如常的秦湍和面色不改但实际上已经要憋出蘑菇来的苻无舟进去。
秦湍转身张开手,由瑞成帮他退去朝服,换上宽松一些的外袍,苻无舟不得不开口:“陛下,臣先外面候着?”
“不必,老师不是连朕没穿衣服的样子都见过吗?”
瑞成解扣子的手一愣,他自太子时期便跟着陛下了,这一桩事,他怎么没有印象?这若是传出去……对两人的名声可说不上好。
苻无舟淡淡一笑,“陛下记错了。”话可不能乱说,这还有个细作听着呢。
他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内心非常希望秦湍不要继续说下去。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那一年他刚被点为状元,被先帝赏识,入了翰林院当了一名侍讲,先帝一道圣旨,让他直接给太子当起了老师。
彼时太子十五岁,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当太子的老师,不料被苻无舟“天降”夺去了机会,可仍是有人不死心,想把苻无舟换走,便暗中买通了宫人,往他的茶里下药。
而阴差阳错间,原本该给苻无舟饮下的茶,被送到了太子手中。
当时殿内只有苻无舟与太子两人,苻无舟正教太子翻开书,提醒了两声不见太子动作,走过近去,发现太子竟然面色潮红,对方仰起头,看向他的眼神颇为不对。
双眸猩红,就像是饿狼见到食物想扑上去拆穿入腹的眼神。
太子年少,苻无舟却已弱冠,就算未经人事也多少懂得,他急忙扶住太子的肩膀说:“殿下,微臣去找太医。”
而太子拽了拽自己的领子道:“老师,孤热……”似乎是觉得苻无舟的手微凉舒适,他便将脸歪过去轻轻蹭着,但动作却越来越急切。
苻无舟后退一步,心里被手面传来的热意激起一股颤颤,他要撤走自己的手,而太子意欲循着他的清凉倾身上前,此时目光已经十分迷离,他强撑理智道:“不要叫太医,孤知这是什么……”
苻无舟极力压抑声音中的颤抖,尽量冷静道:“那……殿下宫里是否有伺候的人,微臣去把她叫来。”
听到这句,太子似乎骤然清醒了过来,一边摇头一边不断后撤,他扯开自己的衣服,竭力让热意散出去。
苻无舟那时心焦得不行,进一步,怕太子不识阴阳,把他当了解药,退一步又担心这少年出什么意外,此时又万万不能叫宫人进来,否则太子和他的清誉都将不保。
他看着太子敞着怀,露出白净的皮肤,或许是平日里也修习武术的缘故,太子自锁骨至腰腹已显现出凌厉的棱角线条。
苻无舟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收了目光,非礼勿视,他调整了呼吸,对太子柔和道:“殿下,此事不能忍着,若殿下实在不想让他人看见,微臣可以……微臣可以帮帮殿下。”
“不可!”秦湍压抑着粗重起来的呼吸,对他吼道。
“微臣既为师长,帮殿下解困,殿下不必介怀。”
而秦湍拼命摇了摇头,转身跑了出去,进入偏径,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次日,苻无舟按时入宫,却被告知殿下因受凉感染了风寒,需要休息几日才能上课。
而就算秦湍不讲,苻无舟也能想到,固执自爱如秦湍,应是在冰冷的池塘中泡了许久才解了药效,因此才染上风寒。
苻无舟想,秦湍说的自己看过他没穿衣服,大抵是指那一次。
秦湍此时换了一件黑底绣金的常服,与苻无舟身上的太傅官服颜色很是相配,只听他长长地“唔”了一声,道:“可朕记得这是五年前的事,看来老师似乎都忘了啊。”
站在一旁的瑞成一抖,五年前,那时殿下还是个孩子,苻无舟竟是那种人!
秦湍靠近,宽大的肩膀挡住灯光,映得他面色暗暗,他问:“老师,那你还记得朕初拜师时,老师说过什么吗?”
苻无舟眼前的人与前世中的那个帝王重合在了一起,他感觉到一丝危险,因自保故,他叹了一口气,咬牙承认,“臣没忘,臣都记得。”
太子拜师时,苻无舟曾承诺:“若殿下不弃,臣便不离。”
那时,苻无舟的确没有玩笑。
正如前世,若不是秦湍先下令捉拿他,他也不用那么着急奔赴黄泉。
他是真的有认真想过辅佐陛下一辈子的,可岁月误人,有的人先变了。
秦湍让瑞成退下,瑞成终于舒了一口气,再听下去,不知道又要知道多少陛下和太傅之间的秘密。
秘密?他福至心灵,正好今晚不是他轮值,他出了广寿宫,便急忙往宫外的方向走去。
而瑞缘看着瑞成的背影,若有所思。
殿内,秦湍伸手把玩着笔架上的一串红珊瑚,苻无舟这才发现,这正是他曾拒绝的那一串,如今在陛下手上,珠色反而愈发莹润光亮,似乎没少把玩。
苻无舟默默地想,前世秦湍是什么时候对他起的心思呢?他只晓得那一年自己三十岁,朝堂稳定,诸事安宁,却成为他与秦湍背道而驰的开始。
似乎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秦湍的脾性渐渐变得偏激,行事也愈发暴虐,苻无舟屡次试图相劝,却被秦湍以各种理由搪塞,最后竟然都不见他。
他固然想不通,却终究歇了改变秦湍的心思。
而现在大暄上下诸事未定,朝中政令多有待改革,秦湍才刚登基,所有心思都扑在了朝政上,他只要保持适当距离,或许就不会有前生那诸多的烦恼。
想到这里他松懈下来,那串红珊瑚珠子看着也就没那么刺眼了,这只不过是当年他不喜太子将心思放在旁的地方,而拒收了的一个小礼物而已。
秦湍:“老师是觉得,只要朕登基了,你的职责就完成了对么。”
苻无舟:“陛下,臣已经没什么可以教陛下的了。”
“你是想背弃当年的话吗?”秦湍起身靠近,手里拿着那串红珊瑚,一字一句道。
“陛下说笑,臣不过是身体有恙,”说罢他咳了咳,“想要休息个把月罢了。”
他身前都是秦湍的气息,如此强烈,让他避之不及,只能用轻咳掩盖这丝慌乱。
只要表明自己不是想离开,先安抚下秦湍再说,继续这个话题说下去,谁知道会有哪句话不对,就要惹得他偏激起来,然后变成前生那副谁都不敢惹的样子。
秦湍点点头,眼眶变得愈发深邃,“朕就知道,老师不会丢下朕的。”
苻无舟瑟缩一下,一瞬梦回前世的秦湍,心中的不安如野草疯长,让他凌乱。
秦湍将红珊瑚手串推到苻无舟的手上,玉质般洁白的手腕配上鲜明的红,妖艳夺目,他想起了上辈子冬日苻府墙角的那株零落的梅花,而这辈子他要梅花常开不败。
“太傅须每日带着。”秦湍命令道。
苻无舟没有拒绝,也不敢拒绝,只毫无感情道了一声“遵命”。
合理怀疑,这是秦湍给他血淋淋地警告,枷锁都套上了,看自己还能逃到哪里去。
此时秦湍已经面色如常,苻无舟这辈子终于初体验到了他的喜怒无常,于是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狗皇帝。
个人恩怨已经撇清,两人终于开始谈论起正事。
毕竟朝堂上苻无舟刚和北狄吵完架,一想起北狄人来,苻无舟心中便扬起怒火,对方还真是不要脸啊。
借着国丧来吊唁之名,扬言担心新皇年轻,无力顾及边境,他们北狄愿意帮大暄守卫边境,不让其他蛮族侵扰,只要大暄肯割三城给北狄。
放在前世或者现在,都是十分无耻的要求。
不过前世的苻无舟虽然没有与之吵起来,朝堂之上也没有闹个红白脸,但还是因为气不过,命坤月卸掉了北狄使团回驿馆马车的车轮。
着实让曾经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当了一回宵小之徒。
苻无舟突然明白一件事,原来前世自己始终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其实对于看不惯的事当堂怼回去,比那种背后报复痛快多了。
大不了痛快一战。如若苟安屈辱,那为何不一战扬国威?
而秦湍显然与苻无舟想到了一处,秦湍道:“朕欲与北狄开战,太傅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