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到了八月,暑气已渐渐消散,苻无舟也终于学会了骑马,尽管生疏,却也算出师了。
虽然太傅大人仍是琼枝玉树之姿,但脱下衣服不难看出,腰腹以及四肢都已变得更加紧致,程度自然比不上秦湍,但对于苻无舟来说,也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太傅,也是可以有肌肉的。
酒坊已经完全是苻无舟名下的资产,苻无舟将其焕然一新,取名为“无意坊”,交给坤月打理。
近来,他每每学完骑马回府,都要往近旁的翰林院里打个转,不免就进院多聊几句,苻无舟也终于学会了如何酿酒。
一日下来,太傅大人算得上是早出晚归。落到外人眼中,便是太傅大人醉心朝政,不是每日陪同陛下批阅奏折,就是埋头于翰林院与朝中大儒商讨治国之策,奉献了自己全部的下朝时间,真是为大暄为百姓无私奉献的好太傅。
这日,苻无舟是带着任务来翰林院的,秋闱即将开启,他来与翰林院碰个章程。
眼下,礼部已将各州府的考官备选人员列出,只待陛下下发谕旨,便可进行任命。
各州府推举的人选无非两类,不是本州的学政,就是往年曾得过一甲的当地官员。所有州县的推举工作都很顺畅,却唯有江南地区的考官众口难调,一时间难以抉择。
毕竟江南地区人杰地灵,才子备出,可选之人实在太多。而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在江南多有话语权,他们或以家族门楣荣耀之故,或以权势利益驱使之故,想尽办法影响着考官的推举。
而才高八斗的学子们更是不相让,愿意以弃考作威胁,也不愿让门阀世族中人来当这个主考官。
从六月中开始一直吵到了七月终,一直没能敲定合适的人选。
可若是从朝中外派,都城广阳中随便委派一名主考官,学识地位也是足够的,却不见得能让江南那些人满意,影响了科举反而不美,是而礼部决定将江南地区的主考官先空着,由陛下亲自定夺。
陛下亲自选的人你们总该满意吧?八十岁的礼部尚书此话一出,终于让江南文人平静了下来。
苻无舟前来就是要与郑学士,在陛下之前先将这乱七八糟的推举名单梳理一遍,筛掉一批人,留下一批人。
推举考官似乎比正式科举还要让人头大。
此次会面时间不会短,郑学士贴心地将苻无舟请到藏书阁。
郑学士一边大步流星在前面引路,一边介绍着藏书阁悠久的历史,却忘了此地太傅大人可是熟悉得很,说是老家可不为过,于是他回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苻无舟看着表情忸怩的郑化雨,手臂上暗里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出来,心说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在他面前装什么嫩呢。
两人正要在一方宽敞条案旁坐下,却听到一阵“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的声音,随后“啪嗒”一声,什么东西被放到地上,之后凌乱细碎的脚步声在一排排书架之间传来。
苻无舟:“莫非进了偷书贼?”
藏书阁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就算有人来,大家都是同一个翰林院的,相互都知道各自是什么德行,对圣人典籍,先贤遗著,一贯都是打心眼里敬畏着的,看个书而已,根本不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郑学士:“都什么年代了,怎会有偷书贼?”
“那这是什么声音?”苻无舟开始觉得后背发毛。
郑学士才意识到苻无舟也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便想吓吓他,“并没有声音,太傅莫要吓我。”
苻无舟闻言,眉梢倒起,“藏书阁竟然闹鬼了吗?”
这若是在前世,他可就抄起书架旁的竹梯,径直往声源方向去了,是哪路蟊贼,他倒要亲眼瞧瞧。
可他重生了一回,已亲身验证过轮回转生之理,而自己就是那明目张胆活过来的鬼,若谁说这世上存在着鬼,那他是绝对一定万分认同的。
郑学士看着苻无舟愈渐惨白起来的脸,心道可莫要把人吓坏了,刚要笑着揭晓答案,却冷不丁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两位大人安好!”
苻无舟“啊”了一声,一把扯上郑学士的衣领,把人半吊起来,郑学士顺着他的力道一径道:“太傅松手,快松手啊,喘不过气了。”
只见一名身穿短打,半挽起袖子的男子从书架间走了出来,待看清来人面孔,苻无舟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出来,缓缓松开了郑学士的领口。
郑学士揉着喉咙,赞叹道:“太傅大人好力道。”
苻无舟冷冷道:“不敢当。”
此时,苻无舟显然已经意识到方才郑化雨是在骗他,想要吓他,偏偏还让这人达到了目的,苻无舟失态之余便觉得十分气闷,这可是很失面子的事。
堂堂太傅大人不仅相信鬼神之说,竟然还怕鬼。
目光不自觉向罪魁祸首的郑化雨瞪去,对方连忙拱了拱手,一副“太傅请饶命,在下绝不多言”的表情。
“怎么是你?”苻无舟问道。
男子显而易见地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面对太傅的质问脸色不自觉地涨红了起来。
“那日这侍卫来找你后,我给陛下告了状,毕竟他这般冒失,将翰林院同僚们都吓到了。”郑学士饮了一口茶,觉得嗓子舒服多了,方才解释道。
“所以陛下把人遣来了翰林院?”
好熟悉的套路。
郑学士“嘿嘿”一笑,表示正是如此,然后继续道:“陛下便让这侍卫交了武器,罚来这翰林院做苦力。”
侍卫这才害羞地挠了挠头,经过翰林院藏书阁神圣氛围的洗礼,如今他早脱胎换骨,已非昨日莽夫。
苻无舟才了悟,为何第一日马场之后,再去骑马便不见了这人,没想到被罚到这个角落来了。
郑学士安抚似的也给苻无舟倒了一杯茶,“可翰林院哪里有苦力可做?便让他晒书咯。”
苻无舟挑挑眉,早知道郑化雨心中是多少有些坏水的,藏书阁有多少书都晒不完,想必这两月侍卫每日不停歇,才将书晒了一大半。
很快又要入秋,这侍卫怕是要等到明年才能晒完书呢。
苻无舟啜了一口茶,对侍卫突然心生怜悯,说来若不是为了叫他,也不会让这侍卫沦落至此,他好心安慰,“你便安心在翰林院干,这里伙食好。”
意思大抵是不要再想着回去当侍卫了。
只见侍卫脸上并未见丝毫伤感,他挠挠头害羞道,“多谢太傅关怀,经过这段时间,末将已经决定弃武从文,三年后参加科举。”
苻无舟惊的手中杯差点没落了下来,他点点头,看了眼郑学士,似乎在说,郑大学士真乃功德无量,无意中还给大暄储备了一位未来的人才啊。
郑学士让侍卫继续整理书架,转头讪讪笑了笑,“既然此处不静,不妨你我移步二楼。”
说是二楼,实际上需得行走百余台阶,与平常的五层高塔差不多高,自然是僻静的,阁楼开着天窗,阳光透过窗纸,正落在中央的木案上。
藏书阁的书吏送来一壶茶便安静地退了下去。
郑学士这才切入正题,从怀中掏出一张叠了几折的纸,是一份名单。
“这就是才子倍出的江南推出来的考官人选。”
苻无舟一看满页密密麻麻的名字,将名单往一旁推开,其实不必瞻前顾后那么多,有时候快刀斩乱麻比任何招式都管用。
前世解决这道难题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太傅大人亲自披挂上阵,去做了江南的主考官。
郑学士笑道,“无舟啊,其实你我都知道,这名单里不少都是临王的人。”
苻无舟不置可否,但却对郑化雨此人产生了些新的看法,前世,他从未如此立场鲜明地站出来,今日他敢这么说,便已将自己和临王之间进行割离,他未来便只能全心忠于皇上。
苻无舟道:“既然如此,郑兄觉得,这个考官让谁来当合适?”
“太傅大人明知故问,其实不仅是我,包括礼部也暗中有推荐太傅大人的意思,”郑学士的双眸此刻比任何时候都亮一些,不知是不是由于天光恰巧从天窗漏了下来,落在他脸上的缘故,“我们都觉得,这个考官,只能由太傅来当。”
苻无舟看着郑化雨,只觉得对方的目光沉甸甸的,里面包含着不知多少种情感和期冀。
这人一向看着闲散不着调,却也是凭借着实绩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不然人才济济的翰林院为何会由他来当长官?
若说江南科场是一片江面,那么横在苻无舟面前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他之所以知晓,并非因为他多么有远见卓识,而是因为他曾亲身经历过。
苻无舟起身,一言不发走了,只听得见郑学士在身后落了个长长的叹息。
苻无舟一手停在胸前,一手负在身后,蹙着眉,无意识地沿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有人身在平地,仰望高阁时只觉艳羡,并不知道高阁之上的人,亦有自己的烦恼,他们反而会向往平地之人的自在。
他会想起前世身为江南考官,亲眼见到了多少不公与流血,而他只因站在高处,便不能有一丝动容,一切行为都要以大局为重。
那段时间他体会到了什么叫身心俱疲,尤其是知道了那些不公与流血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时候,见到死去的士子明明不过是为了某些人谋取政治利益而平白无故地牺牲,到头来还在埋怨上苍不公的时候。
苻无舟头一回感觉到了无力。
更何况,他好不容易平息了江南科场之乱,勉强完成了监考任务的时候,还在回返广阳城路上的时候,却听到了来自宫中的不祥消息。
这让已经疲惫不堪的他,登时吐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