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非一挑眉,背手站立,静观其变。
正堂墙上没有悬挂字画或是匾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牦牛头,那兽首高高扬起,浓密的毛发覆盖着早已失去生机的皮肉,一双黑曜石制成的眼珠嵌在深陷的眼眶之中,散发着被强行保留的野性光芒,正审视着厅堂内所有人。
村长曹奉正端坐在下方,身披玄色素锦圆领袍,漆黑浓密的长须至胸,正冷脸漠然地看着堂下闹哄哄的场面。他的身侧坐着一位正在闭目养神的银发老妪,她手里杵着一根乌木手杖,发间的金钗嵌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翡翠,想必就是曹老夫人。
小晴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出门几个时辰,回来时家中便已聚集了这么多人,她本是偷溜出门的,此时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对着各位长辈叔伯福了福身,然后伸手指向闻非。
“太奶奶,祖父,爹爹,我把大夫找回来啦!”
小姑娘性子急,只顾着兴冲冲拉着闻非的衣袖将人往前拽,丝毫没看到云嫂在人群后拼命向她使的眼色。
“休得胡言!”
曹奉猛地发出一声怒吼,一下子将原本闹哄哄的前厅压了下去。
“我看平日里对你是太过宽宥,让你都忘了曹氏祖训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悄声瞥了眼村长的神色,讪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只能依稀听到一些断续的低声私语。
“……大夫?什么是大夫?”
“不知道啊,方才听小晴说是给少夫人请的,大概是跟上人有关系吧。”
站在曹奉后方的奉茶女使被他吓得身子一抖,手里的杯盏险些就要化为一地碎片,一直坐在他身侧的曹老太太却始终巍然不动,闭着眼睛,仿佛在小憩。
小晴被这一声怒吼惊得退了半步,她抬眼望去,虽说祖父正一脸怒容,可太奶奶也坐在堂上,顿时又壮起胆走上前去。
“祖父您别生气,阿娘已然病了这许多日,用了各种法子都不见好。如今请了大夫回来,阿娘想必很快就能好起来,这不是好事么?”
小晴瞪着圆润天真的眼睛,奶声奶气地说着。
可她话音未落,曹奉蹭得站起身,大步走到小晴跟前,大手一挥,竟给了小姑娘一耳光。
“孽障!还不快快闭嘴,我看你是被那些书教昏头了!”
小晴猝不及防被曹奉扇得踉跄了好几步,嘴角磕到牙齿,裂开一道小口,疼得她嘶嘶抽着凉气,眼眶顿时红了一圈,晕头转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闻非一把将小姑娘单薄的身体扶住,低头查看她的伤势,只见柔嫩的脸颊肿得老高,皮肤下隐隐泛着血丝,然而除了脸颊和嘴角的伤口之外,真正引起闻非注意的是小晴嘴唇上一些细小的裂口,也在丝丝渗着血。
冬日里在外头奔走,嘴唇冻裂几道小口子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问题是这种小口子在常人身上早就凝成血痂了,更有甚者可能都愈合了大半了,可小晴唇上这几道小裂口怎的还在还流血?
闻非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一旁的曹阿伯竟猛地站起身,对着曹奉大骂起来。
“曹奉,你有什么意见冲我来,打孩子算什么事!你不心疼你孙女,我还心疼小晴呢!”
曹奉冷哼一声道:“我教训我的孙女,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插嘴,别以为这些年你悄悄上山、偷摸上人宝物的事情村里人都不知道,我们不过是可怜你孤苦,没管你罢了。”
怎知曹阿伯听了更加怒不可遏,“老头我一把年纪,孤苦至此是因为谁?当年我家老婆子的死,还不都是因为你死活不肯让大夫进村……”
“曹宽!给你几分薄面我才称你一声伯父,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长辈了?你未经我的允准私自带了两个外人进村已是逾矩,若再在这里胡言乱语,小心我以村长之名将你逐出曹禾村!”
从年龄上看,曹奉应当比曹阿伯小起码十岁,可看上去身体倒像是差上好几倍,说了几句话便开始剧烈地咳嗽。
只见他双目圆瞪,好似真的在怒火中烧,翻涌的气血只蔓延到脖颈处便停住了,远远望过去只能看到一段泛红骑着青筋的脖子上顶着一张苍白恼怒的脸,诡异至极。
闻非终于听懂了,原来在她到达之前,这外厅里争论不休的话题中心竟就是她和谢辰阳。因为“安静平和”的曹禾村忽的多出两个未经允许的外来人,耆老们齐聚村长府中,意图讨伐坏了规矩的曹阿伯。
然而闻非在这里听了这么老半天,却从始至终没有人关注她二人的来路,仿佛毫不关心她和谢辰阳的出现是否会带来什么不稳定因素。
她抬眼环顾四周,除了曹阿伯和云嫂以外全都是生面孔,她的目光每扫过一个人、眉心便皱上一分。
方才在大街上行走时虽说也遇见了不少村民,可在日光之下许多细节难以察觉,直到此时走进室内才初见端倪。
这些人的脸色全都泛着不健康的苍白,方才争吵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中气,可脸上却是神情恍惚,脖颈间隐约爬着几根青紫血管,看上去竟与西山上那群从游鱼舫里解救出来的药人相差无几。
闻非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多种香料的草木药香,却依旧无法掩盖当中最为浓郁的开山花气息。
这股甜腻花香她还未进门就察觉到了,原本只以为是山间花田飘散至此的气味,可如今看来,想必屋内某处正摆放着与游鱼舫大厅中一般的香炉,正源源不断散发着夺人心智的气息。
如果只是从常理来看,一个有着数百人规模、至少数十年历史的村落从来没出现过大夫和医药的概念,实在是百思不解。可若是有人在这个村落初建时,就用药物控制了所有村民的心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将某些原应日常的事物替换成其他东西,比方“上人”,那便能说得通了。
思至此处,闻非的目光轻轻落到了小晴的身上。
从云嫂的话可以得知,曹禾村本就时不时会出现外来人,并且这件事是村长授意、人人皆知的,因此像闻非和谢辰阳这样的生面孔突然出现,最多只会引起好奇,并不会带什么新的信息。
既然有某个势力常年向曹禾村输送着诸如云嫂这样的第二类村民,保持着这个村落的生机,却又不能让这些外来人揭穿曹禾村的“秘密”,必然是要采取一些手段,那些貌似村民、实则守卫的第三类村民是其一,这开山花便是其二。
可小晴身为村长的孙女,竟一看见闻非就直呼她为“大夫”,即便小姑娘看上去并不了解医者的含义,但这种信息绝不是什么能从话本上看来的东西,分明是有人特意指路。
曹禾村多年来“无医无药”,唯二打破的只有两次:
一是一年前曹老太太为自家孙媳妇找来了“偏方”,并且据说是不顾全村反对,强行用药;
二就是小晴满大街找大夫,最终找到了刚到曹禾村不过一天一夜的闻非头上。
而这两件事都有一个共同的串联点,也就是小晴的母亲,那位据称十月怀胎,却危在旦夕的曹家少夫人。
闻非没有掺和别人家事的意思,只不过既然争论的中心本就在她身上,那她也不介意把这浑水搅得更浑浊一点。
如果她没猜错,这曹禾村众人之中,至少村长曹奉和曹阿伯准是了解部分内情,并且意见相左。
闻非原本不过是看小晴救母心切,如今看来这个病人是不得不接了。只要她能设法见到这位曹家少夫人,兴许就能找到线索。
她将小晴摇晃的身体扶稳站好,大步上前插进曹奉和曹阿伯电光火石的目光之中,向曹奉微微一拱手,说道:“在下闻非,初到宝地,听闻少夫人身体保养,愿略尽绵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首先反驳她的人竟不是曹奉,而是原本一直在与曹奉争论的曹阿伯。
曹阿伯蹭得站起身,一把抓住闻非的胳膊,想要将她拉到身后,低声呵道:“此事与你无关,赶紧离开!”
不管背后真相如何,闻非还记着曹阿伯或善意或凶狠的提醒,“既然我已来到此地,总不能白吃白喝,不过是想为村长的家人尽些心意而已,阿伯放心。”
曹阿伯皱眉死死盯着闻非。虽说既然已经踏入了曹禾村地界,想要全须全尾离开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只要谨言慎行,这年轻人以及他那受伤的同伴要保住性命绝非难事。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究竟为何非要趟这趟浑水。
闻非顶着众人的惊疑蔑视,面不改色道:“这曹禾村的‘规矩’我已有所耳闻,只是妇人生子本就是半只脚在鬼门关走一趟,再小心也不为过。不知道曹村长可否让我给少夫人瞧上一眼,若只是一般的气淤血滞,倒是也有外用按摩的手法进行舒缓,并非一定要服用些什么才行。”
闻非一时半会还摸不准这曹禾村人对行医用药之类的东西接受度到底在哪,只得迂回着说些外用手法,若是贸然称自己要给那位少夫人看诊开药,恐怕话都没说完就会被这府里的护卫乱棍打出去。
曹奉轻蔑道:“且不论你来路不明,就算你是我曹禾村的人,一个男子三番此次提出要见我的儿媳妇,成何体统!”
闻非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这曹禾村除了避讳医药这点比较特殊以外,寻常乡野那般蔽塞守旧的臭毛病是一个都没少啊!
小晴眼看着长辈们和自己好不容易请回来的大夫马上要吵起来了,急得一下忘记了自己还肿痛不已的脸颊,扑到旁边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跟前,哭喊道:“爹爹您说句话呀,阿娘那般难受,爹爹不是也看得很难过吗?”
此时闻非才发现,距离曹奉不远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一席藏蓝锦袍将他那灰白的脸色衬得更加形容憔悴,想必就是那位自小体弱多病的曹家少爷、曹奇。
面对女儿的哭诉,曹奇只微微动了动嘴唇,下意识看了一眼曹奉的方向,好像被自己父亲怒火未消的眼神烫了一下般,浑身猛地瑟缩了一下,掰开了小晴不住摇晃自己衣袖的手指,轻声道:“此事……全凭父亲做主。”
“爹爹!”小晴满眼不可置信。
闻非皱眉道:“那可是你的结发妻子,你女儿的母亲,她腹中还怀着你的骨血,难道你都不愿意替她争取两句?”
小晴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沿着红肿的脸颊滑落,啪嗒滴在曹奇的手背上,仿佛将他猛然惊醒。
曹奇坐直身子,喉中哽咽,猛地又瞥见了自家父亲的脸色,最后只对着女儿厉声道:“看你把祖父气成了什么样,还不快快闭嘴,回你的房间去。”
闻非眉头深锁,正想再开口争辩,一个年轻女使倏然从后院冲进来,满手满身都是斑驳血迹,眼神里全是惊慌失措,连声音都在颤抖。
“少……少夫人她……她忽然胎动,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