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奇从来没有与自己的母亲有过任何亲密的相处。
寻常人家的孩子出生后大都是在父母、亲长的爱护下长大。即便是刚出月子便要为了生计上街开张的面档老板娘,也不会忘记闲下来时,给背上的娃娃嘴里灌些热面汤,生怕孩子冷着饿着。
可这样温馨的体验曹奇从未感受过,一次都没有,因为从他记事伊始,母亲便一直卧病在床。
每天晌午时分是他母亲短暂的清醒时间,她会在那期间沐浴、用膳、用药,随后再次陷入昏睡。
家中仆从都知道小少爷的愿望,因而每次少夫人醒过来后,都会有专门的女使跑过去告知,于是曹奇便会抱着新得的小玩意——新编的草蚂蚱、街上新买的话本、夫子批红的习字帖等等,兴冲冲地奔向母亲的卧房。
然而几乎每一次,曹奇收获的都只有母亲虚弱且冷漠的面庞。他想不明白,他不过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儿,想要得到母亲的陪伴罢了。
在他十岁那年,卧病多年的母亲在三日水米未尽后,终于撒手人寰。
曹奇站在远处,看着仆从们用白布覆上母亲的身体,忽的瞥见那张永远都那般冰冷的脸此时好似浮现了微乎其微的平静笑意。
曹奇看着棺木缓缓合上,莫名打了个冷战,下意识转头去看父亲,却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一丝哀伤或遗憾,那张向来阴沉的脸上竟然是……烦闷,仿佛街头手艺人用了大半辈子的趁手工具忽的坏了那种烦闷。
等他稍微长大一点,曹奉开始让他以长子身份参与村中事务,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频繁听到“上人”、“仙国”、“赐福”之类的词。
曹奇从出生起便体弱多病,曹禾村更是一个封闭狭小的村落,从来都没有什么新鲜事,因而他自幼最喜欢待的便是家中的藏书库。然而他翻遍整个书库,都无法找到只言片语能跟父亲和耆老们每日商讨的那些东西相对应。
待到曹奇弱冠之年,父亲不知从哪里带回了一个年轻姑娘,对他说,这位是他的妻子。
曹奇是个读书人,从未见过这般貌美恬静的姑娘,苍白的脸当即红到了耳根。只是那姑娘却一直都是一副缄默寡言的模样,甚至可以说有些呆滞。
大约是年轻姑娘面对夫婿都会这般腼腆吧,曹奇暗暗想到,总之他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妻子的。
在他眼中原本妻子不过是沉默羞涩了一些,就连怀上大女儿时也没有多少笑意,但女儿出生时妻子还是十分高兴的,特意给女儿取了小字“小晴”。
她说,希望女儿的人生永远天朗气清,无病无灾。
一日,父亲特意带着曹奇出门往幽河方向去,幽河两岸的山坡不算高,但对曹奇这羸弱的身体而言还是不小的挑战,当他好不容易爬到父亲身侧站定时,已是两股战战,喉头腥甜,汗如雨下。
父亲兴奋地指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大片红艳花田,对曹奇说道:“曹禾村的未来,尽在此处!孩子,你要记住,为了这片花田,曹禾村的一切都可以牺牲,包括你我的性命。”
后来的事情在曹奇的记忆中变得很模糊。那些身穿白衣的“上人”开始频繁出现在曹禾村,与此同时曹奇出门时也能在街上看到不少新面孔,他们的年纪、长相各异,脸上却有着陌生又熟悉的神情。
不久之后,他的妻子变得日渐苍白虚弱,最后开始终日卧病在床,与曹奇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完全重合到了一起。
他不愿女儿跟自己一样从小便失去母亲的慈爱,便去哀求父亲,希望对方允准自己去外面请人回来救救妻子。不曾想一向冷漠严厉的父亲竟破天荒地露出了温和笑容,“孩子,你不懂,这些人的血肉正是滋养开山花田的最佳养料,只要有他们,曹禾村便会长盛不衰!”
曹奇惊恐地望向父亲,眼前却莫名浮现了母亲临死前脸上的笑意。
那是解脱的笑。
他被曹奉豢养多年,早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用死亡送妻子离开这个人间地狱,祖母不知从哪里搞回来的“偏方”甚至完美地帮他完成了掩人耳目。
只是这个看似万无一失的计划,最终还是被两个来历不明的外来人破坏了。
曹奇彻底失去了理智,他捡起碎裂在地的乌木手杖,发了疯般袭向那个陌生的高大青年,下一瞬却发现自己全身无力地仰天倒地。
他活得这一辈子,还真是个笑话啊,曹奇这般想着,手里拽着那青年的靴帮,嘴里呢喃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语。
“毁了那片花田……”
“毁了那片花田!!”
曹阿伯神色癫狂,指着远处那片兀自绽放在寒风中的妖艳花田,高呼道。
谢辰阳回头睨了一眼气喘吁吁,却兴奋地目眦具裂的曹阿伯,又望向身前这一大片在夕阳余晖下摇曳的艳丽花田,若有所思。
方才他为了找闻非,一路从村外摸到了村长府邸,虽说路上见到的村民们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都极为寻常,可他还是发现了其中混入不少左手虎口有月牙形老茧的壮汉——那是常年使用弯刀的北陀军士特有的印记。
按大晟官制行乡里制,像曹禾村这种规模的村庄中至少有三名里长,一名乡正,可谢辰阳这一路过来别说公廨之人,连一个像样点的官差都没见到,仿佛整个曹禾村只有一个真正的权力中心——村长曹奉。
从地理位置来看,这曹禾村应是隶属于寒州管辖地界,可他此前无论是在鱼鳞图册、黄册还是探子们带回的情报中都从未读到过任何关于这个奇怪村落的半分消息,偌大的村落,数百户人口,竟就这么从大晟的版图中成为了一个无影无踪的墨点。
要做到这一点,除去北陀王军多年的苦心积虑和寒州地方官员的里应外合以外,还有一道最为关键也是最难以攻破的防线,如果没有这道防线的主动避让,任何势力都不可能将这么大一个村落隐藏十数年之久。
镇北军。
谢辰阳心中冷笑,不知陛下当初派他来做这个镇北军都督时,是否清楚这其中猫腻?
并非他有意质疑镇北侯的军功和忠心,只是与当年那位一人独挡千军万马的大将军相比,近几年的老侯爷确实有所松懈,除了常规的边境巡视以外几乎不在北境停留,若是有老鼠趁老侯爷不在之时悄然挪窝,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曹阿伯望着谢辰阳一直呆站着一动不动,更是怒上心头,张牙舞爪,形容疯魔。
“你还在等什么,你不是想救你那位大夫朋友么,毁了这片花田,你就能救她了!”
谢辰阳并未动弹,凉凉道:“你这么恨曹禾村,既然这片花田如此重要,看上去也无人看守,你怎么不自己来毁?”
这个问题他想了好一会了。
方才在村长府邸曹奇突然袭击他,他本能地侧身反击,虽说有意收了力道,没曾想对方的身体实在是弱,竟就这么倒地不起了。谢辰阳原以为自己打晕了“尊贵”的村长长子,估计要惹上大麻烦,谁知曹阿伯大步上前在他身上撒了些气味浓郁的香粉,趁众人不注意,竟就这么拉着他光明正大跑了出来。
曹阿伯显然过于激动,心绪起伏得厉害,谢辰阳只能勉强从他那些癫狂的话语中拼凑真相,可当他站在这片堪称广袤的开山花田前时,还是不由得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虽说他从闻非那里稍微了解了开山花的珍贵之处,可如若曹阿伯真的这般仇视曹禾村,为何要莫名隐忍多年,甚至独居村外,也不愿亲自动手报复?
曹阿伯仿佛听到了他的疑问,“我们曹禾村人,无法靠近那片花田,一旦走进三丈内便会呼吸困难、血涌心跳,直至七窍流血而死!村里时不时也会来像你们这样的外来人,可是他们都被各自的主家看得很严,而且来了之后的第三天便会像失了神智一般,变得木讷乖巧,根本不可能配合我。今日是你们来到曹禾村的第二天了,这是我最后的希望,快啊,别等了!”
曹阿伯越说越激动,额角青筋暴露,仿佛谢辰阳再不动,他就算拼命也要把人推进花田里一般。
谢辰阳剑眉微挑。
曹阿伯的神色不像是在说谎,可有什么力量可以让村民靠近花田三丈内便离奇身亡,听上去实在天方夜谈。
谢辰阳是个从无数次战场铁血厮杀中活下来的人,从不相信所谓鬼神之说,曹阿伯说的这些恐怕有人利用某种毒物制造出来的幻象,用于保护花田不受侵扰罢了。
幻象,又是幻象。
思忖间,太阳西沉前最后一丝带着暖意的风吹过,开山花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谢辰阳忽的感到一阵眩晕,不由得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即便是他,面对这种程度的香气就已经不行了,而眼前有着这么多开山花,若是全部被制成秘药散播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又是谁、出于什么原因需要这么大量的秘药?
谢辰阳抬眸向远方望去,幽河在西山断崖处形成了一道飞珠溅玉的大瀑布,冰冷河水赴壑直下,恰好在这片花田上方形成了一片水雾,暮景残光映照下,仿若一个七彩的圆弧水罩。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忽的心生一计,脚尖一点正要向花田中央掠去,却在途中被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拦了下来。
谢辰阳虽说右腿受伤,可不知是闻非封住了他的穴位还是怎的,竟不觉得有多疼,除了移动时动作稍显拖沓以外并无大碍。
他后退几步站定,心想可算是把花田的守卫逼出来了,却不曾想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少年的脸。
那少年的面容跟谢辰阳记忆中那个失神瘦削的少年稍微有点不同,可最大的区别并非面容,而是少年疑惑而陌生的眼神。
少年问道:“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辰阳盯着少年看了又看,实在不觉得自己认错了人,便回头问曹阿伯:“你知道他是谁么?”
曹阿伯虽然一直缩在远处,可眼神却始终盯着谢辰阳的动向,此时被他这么一问竟愣了。
“你在说什么,除了你哪里还有人?你不要再用这种办法拖延,赶紧动手,不然天黑了他们就要来了!”
谢辰阳又转头看了看那白衣少年,确认不是自己眼花。
看来整个曹禾村的人长期在这开山花气息的浸染之下,早就陷入了一场集体幻境之中,恐怕什么“上人”、什么村中不允许行医之类的都是不过是被强行灌输进他们脑子里的概念罢了。
只是曹阿伯这么急切想要毁掉这片花田,不知这幻境一旦打破,会不会对这群村民的甚至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影响?
白衣少年还在安静地站在原地,不怒不喜。谢辰阳思忖片刻,反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的神情有些懵懂,似乎并不在意对方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妹妹让我照顾这片花田,她说等全部开花了,老头子就回来了。”
谢辰阳又问:“你妹妹去哪了?”
少年摇摇头:“妹妹很忙的。”说着他掂了掂手里的短柄钉耙,好似对这个打扰自己干活的陌生人有些不满。
谢辰阳将白衣少年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到了少年被绷带缠得结结实实的双手手腕上——那里应该还留着被锁链勒出的伤痕。
“正巧我也有事找你妹妹,我们一起把她叫出来吧。”
少年懵懂地歪了歪头,“可我不知道妹妹在哪里,怎么叫?”
谢辰阳笑道:“不是说整片花田都开花了就行么,如果我没猜错,你妹妹应该没有说要开的是什么花吧?”
少年的神情更加懵懂了。
谢辰阳不再说话,弯腰在田埂间扒拉几下,挑出两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上下抛了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