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禾村虽不过百户人口,可一天之内历经火烧花田和宗祠爆炸两场变故,多少也有些人仰马翻。
幸而遭受变故波及的民房本就不多,谢辰阳带着几个年青小伙四处打转,不出两个时辰便已基本收拾妥当,就连少数想浑水摸鱼的也被控制住。
为了避免有人再度借机作乱,谢辰阳更是足尖一点,跃上屋脊蹲坐着,既是放松伤腿,也方便及时发现人群中突发状况。
怀月公主也信守承诺,拿出解药为村民们洗髓解毒。
为便操作,方嬷嬷号令曹宅原本的护卫仆从们将所有人都聚集到了曹宅前方的院子里,另一部分女使则负责分发药物,亦或是照顾老者和幼儿。
闻非同样在人群中忙碌。
她从幽河上落下后到今日,已经整整两日没有合过眼,中间除了给小晴的母亲剖腹取丹,还要费心思与怀月公主等人周旋许久,早就疲惫不堪,此时还醒着不过是因为眼前还有伤者亟待救治,只能强打精神而已。
往日若是遇到病重的患者,她也不是没试过不眠不休,只是……
闻非抬眸盯着不远处那个挺拔俊秀的身影,心里嘟嘟囔囔:她一个这么喜欢睡懒觉的人,怎的遇上这家伙之后就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一定是八字不合。
晨光熹微,笼罩在曹禾村上方的浓重乌云终于散去,给村中的一切镀上了朦胧的金边。
同样是奔波劳碌了两天的人,甚至身上还有伤,可谢辰阳除了袖边稍微沾染了些烬灰以外,连鬓发都丝毫没乱,即便是包裹在游鱼舫那身不太合身的白衣之下,却依旧是那派潇洒自如。
看上去好看极了。
闻非忽的想起当日她第一次在吴府遇见谢辰阳时,他也是这般坐在屋脊笑眼看她。
以往谢辰阳在东海行军之时,若有军情,以日继夜行军也是常事,因此这两日的奔波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下方情形,忽的感觉一道视线轻柔地落到自己身上,星眸一转,却只看到了闻非正低头给一位被爆炸时掀起的碎石划伤了胳膊的老人家包扎。
年纪轻轻,女扮男装,身负绝技,身上似乎还牵扯了异邦势力的秘密,这样一个人此刻却安静地蹲在伤者旁边,把包扎的布条系了一个精巧不易散的小结。
谢辰阳盯着她看了一会,心念一动,在闻非转身取药的时候飞身落到一旁,笑道:“原本请闻大夫随行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还真会掉入这贼窝中来。不过此番也算是我救了你一命,闻大夫念及我为你跳崖的功劳,回去之后应当不会无端加收我的工钱吧?”
闻非还沉浸在不能睡觉的烦躁之中,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有些不耐:“救命之恩岂敢忘,不过既然苏老板这么爱算,在寒州时我也救了你一命,还有我那些掉在幽河里的药材丹丸,不如回去之后你一并算个清楚,我们再来谈工钱的事情?”
这语气虽不讨喜,可说的话却实在逗趣,谢辰阳好像找到了趣味,正要再开口逗她几分,脚步却忽的一软,眼看着就要歪倒在地。闻非见状立即上前扶了一把,旁边一个护卫也上前帮忙,好不容易才把他扶到了曹宅门前的石阶上坐下。
闻非观他脸色虽是如常,可眼神略有涣散,额角冷汗皱起,联想到这家伙先前一直忙上忙下,心道莫非之前被她用针压制的伤势加重了,顿时紧张起来,上手就要扒开他的衣服再度施针。
可谢辰阳只是有些头晕,敏锐度却丝毫不减,感觉闻非靠近的一刹便抓住了她的手腕,轻声道:“闻大夫,你怎么扒我衣服扒得越来越熟练了。”
听着他话里的调笑,闻非一时语塞,白了他一眼,手腕微旋想要挣脱束缚。谢辰阳施加的力道不算大,可不论她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靠近他的衣襟半分。
“闻大夫许是关心则乱了,难道你看不出来他这不过是开山花中毒的前兆而已?”
怀月公主的声音从二人背后凉凉传来。
闻非被惊得一激灵,回过神来,原本还在挣扎的手顺势一转,长指搭在了谢辰阳的腕上。
气血翻涌,脉象浮沉,确有中毒症状。
闻非沉默不语,谢辰阳倒是疑惑开口:“可我们并非第一天来到此地,就连那毒物源头的花田都被我烧了,怎么会现在才来中毒?还是说我所中的并非开山花的毒,而是别的什么?”
怀月公主冷哼一声:“之前不知道你用了法子,竟能抵御这村中凝聚的毒素影响,如今抵御失效,自然就中毒了。”说着她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闻非身上。
“听闻碎骨都一把年纪了还收了一个关门弟子,此人天赋异禀,不仅能抵御世间几乎一切毒物的影响,身上更有神器可解百毒,实乃天生的学医制毒奇才。这种传言从前我是不信的,如今见到闻大夫,倒是相信了。年轻人,你能得闻大夫这样的红颜知己,真是捡到宝了。”
闻非神色不变,只在听到“红颜知己”的时候眉心轻蹙,反驳道:“不过是坊间传言而已,那传闻还说我师父是个活了千百年的妖怪呢,难不成殿下也要相信?”
怀月公主笑道:“旁的还好说,可有了这东西,你叫我如何不信?”说着她掂了掂手中的木盒,里面的开山花因为给村民解毒,被切下了一小块。
谢辰阳听着二人的对话,忽的想起闻非似乎从来面对这种毒物都毫无惧色。面对旁人碰到就会染上的火缕虫毒时,她毫无防备就直接伸手去碰;在游鱼舫面对那桌明摆着下了药的宴席,她不仅吃得十分坦然,过后也没有不适;还有方才她独自在内室待了一会,出来后那开山花的药性便被激活了——
就连怀月公主本人都说没有药引难以激活,可闻非与他掉入幽河后分明说过自己身上的药粉药材都没有了,她究竟是如何激活开山花的?
在寒州城时,为了避免游鱼舫暗中下手,闻非也曾给他们几个吃过药丸。可这次他在曹禾村醒来至今,的确没有在吃下任何丹丸或是药汤,又是什么替他抵挡了整整两日的毒物?
谢辰阳忽的想起,当日他们落水的时候,闻非的体力和水性均不如他,一个不慎便被卷入河底,他为了救她便以口渡气……
难道就是那次……?
谢辰阳抬眸望向闻非,恰好对上了闻非不经意瞥了自己一眼,原以为闻大夫会像往常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开脸,没想到她竟微微瞪大了眼睛,耳垂攀上意思微红,随后迅速抽手转身离去。
谢辰阳一怔,正要开口追问,地面倏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震动,仿佛远处正有什么向着曹禾村袭来。
果然,过了一会村口方向便传来一阵人马嘈杂声,村民们不知所以,纷纷不安地转头望过去。
谢辰阳随手抓了一柄横刀,冷脸立于人前。闻非也放下手中的医具,跟上前去,没等她站定,不远处便出现了一队约莫三十人的兵马,正气势汹汹往这边走,最前方的旗手还举着寒州府的旗帜。
为首的年轻耆长神采飞扬,看见谢辰阳和闻非后更是高兴,远远便高呼道:“二位兄弟!可算是找到你们啦!”
这浮夸的声势让闻非不禁有些眼角抽搐,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位朝鲁耆长对于排场的追求,还真是从一而终啊。
*
除了隶属于州府的衙役,跟着来的还有王良和秦北。
大老远的王良便看见了谢辰阳的身影,只待朝鲁停驻他便立刻冲了上去,正要来一个飞身熊抱,怎料谢辰阳好似预判他的动作,巧妙转身躲过,王良没刹住车,眼看着就要摔个狗吃屎,后方的秦北看不下去,大发慈悲拎了一下他的后领,好不容易才让王良站稳了。
王良喘匀了气,眼泪汪汪道:“都……主上!闻大夫!这两日我们几乎把整座西山都翻遍了,可算是找到你们了,吓死我了呜呜呜……”
许是太过激动,王良险些就将谢辰阳的身份说漏了嘴,秦北见状直接对着他后脑勺来了一下,这才让他收住了话头。
王良被揍了一顿虽然闭了嘴,可还是一脸委屈地呜咽着,这两日的情形只得由秦北来禀报。
“主上,游鱼舫上下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殆尽,掌柜聂五当晚也同你们一样跳下了悬崖,至今死生不见踪影。我已给在北境的弟兄们递了消息,命他们加紧追查,只要他还未离开大晟边境,一定能查到。”
谢辰阳抬手将王良又想凑过来的圆脸推开,冷声道:“此人背后是北陀王族势力,恐怕早就逃遁回北陀了,我们想要活捉他怕是没那么容易。”
早在秦北开口之前,闻非便意识到他们几个应是有事商量,很自觉地后退了几步,只不过王良的表情太过引人注目,惹得她不禁又无奈又好笑地多看了两眼。
这王良原本看着敦实,不曾想竟是个哭包,而一旁的秦北此时装扮成中年仆从的模样,若不是嗓音有些耳熟,闻非还真认不出他来。
放眼望去,此次跟随朝鲁过来的除了他们二人以外,均是官差装扮的寒州府衙役,倒是没有看见苍狼的身影,不过以他的身手,想必是躲在暗处了。
闻非原本只是不经意扫视一圈,没想到竟在队伍里发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她心下一惊,立即转头去寻谢辰阳,对方的目光也恰好落到她身上,二人眼底均是暗波流转,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论。
那边是他们曾在大凉州遇见过的,元沙的贴身护卫,战科。
战科此时一副州府府兵装扮,却一脸冷漠地站在一旁观察众人,就连朝鲁也没有吩咐他做事,显然对他的真实身份有所了解,只是不知他跟来这曹禾村的真实目的究竟为何。
闻非抿了抿唇,靠近谢辰阳扯了扯他的衣袖。
若是战科与朝鲁有所勾连,那曹禾村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决不能交到他们手中。
谢辰阳好似明白她内心所想,低声宽慰道:“莫急,依我看这战科此时过来,不一定是与曹禾村背后之人有什么牵连。且不论朝鲁自称与元沙是表亲,王族之人做事一向讲究师出有名,若他们真的想做些什么,过后悄然派人来便是了。像战科这种有名有姓的护卫,既然敢直接露面,至少说明他今日不是来杀人灭口的。”
闻非皱眉道:“这些村民交到寒州府手中后,会如何?”
谢辰阳沉吟片刻,道:“依大晟律法,私藏土地人口,以叛国罪论处。曹奉虽然疯了,可他毕竟曾是村长,死罪是免不了了。还有那位自称是‘曹老夫人’的方嬷嬷,有了她与天香楼私交的凭据,当判流刑,不过她这把年纪,流放与死罪又有多大区别。至于其余不知情的村民,若无他们参与炼毒害人的直接证据,经过核查后会纳入寒州府管辖,自此便是名正言顺的大晟百姓了。”
原来这才是他一把火烧掉花田的真实原因,没有了毒物源头作为实据,这些从始至终不知实情的村民自然可以被网开一面。
恐怕从谢辰阳得知这里有一大片开山花田那一刻起,便已想好了全盘处置之法。
说罢,他换上一副无辜受害者的表情,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跟朝鲁交涉起来。
虽说是因着家中关系当上的耆长,可朝鲁一向自负栋梁之材,听谢辰阳简单讲述这曹禾村骇人听闻的过往后,只是惊诧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当即下令带来的衙役着手处理。
有了寒州府的接管,至少村民们接下来的生计不成问题,短时间内也不必担心北陀人再对他们下手了。
闻非看着衙役们有条不紊地询问和登记村中人口情况,忽的想起什么,转身一看,怀月公主果然已经不见了。
不仅如此,就连方嬷嬷也恢复成拄着拐杖的“曹老夫人”模样,一副万大事听从官爷安排的温顺老妇人模样,像是早已对自己的下场有所准备。
这堆主仆蛰伏曹禾村多年,也曾作恶,如今得了应有的惩罚,也算是因果报应。
衙役办案闻非不便插手,于是继续回到原位,处理剩余的伤者。她总觉得事情未尽,心有戚戚,忽的抬眸望去,果然发现了不远处正在帮忙分发食物的一个小小的身影。
竟是小晴。
小晴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站起身回望过来。小姑娘双目含泪,却始终没有让一滴泪落下,发现对方是救治过自己和母亲的人,只恭敬地福了福身,又低下头继续做事了。
闻非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以自己的身份还有什么可说的,步子被死死钉在原地迈不开。
恰逢谢辰阳吩咐完朝鲁,见闻非望着小晴,神色不明,轻声道:“这里的一切,都不是她或是闻大夫的过错造成的。至少你救了她母亲的性命,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