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陀王宫距离容武石窟其实不算远,整座宫殿依山而建,外墙以云石和铁汁砌注而成,上层饰以雕刻成摩羯鱼、凶兽等形状的飞檐,是一座既华丽又坚固的堡垒。
此时天已经黑透,王宫四处均掌了灯,整座宫殿仿若栖身于山壁上的璀璨宝石。
闻非抬头望去,一边感叹于北陀工匠的鬼斧神工,一边将这座宫殿与寒州城那座灯火阑珊的酒楼联系在一起——
要说游鱼舫当初建造时没有参考北陀王宫,她绝不相信。
趁带路的内侍不注意,闻非凑近谢辰阳,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北陀王邀我们入宫,大致是跟我与元沙那所谓的救命之恩有关,稍后若是北陀王许我什么恩典,你可需要我求些什么?”
虽说闻非总感觉此次北陀之旅还有大事要发生,可她既是随行大夫,如果能早日解决谢辰阳他们的事情,她便能早些回到大凉州,何乐而不为。
可她这番话落到谢辰阳耳中意味就完全不一样了,兴许闻非本人都没察觉,她自从得知要去往北陀开始整个人的状态都十分紧绷,就连方才车夫告知他们北陀王有请时,她都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就像她知道王宫中有什么危险正在等她入瓮一般。
谢辰阳睨了一眼闻非有些发白的指关节,轻声道:“依我看,北陀王和少狼主非要请我们来,真不一定是为了感谢你,兴许还有求于你呢。至于恩典,恐怕我的事情不是北陀王愿意插手的,稍后见招拆招便是。”
内侍引他们来到王宫宴会厅,元沙和那日在城门外遇见的胡安已经入座,美艳胡姬正在翩翩起舞,一只肥硕的羊羔被开膛破肚,架在火上烤得焦黄,油脂滴落到柴火上发出滋啦声响。
上首是一位容貌俊朗的青年男子,头戴鹰隼状金冠,身披狼皮长袍,腰间挂着镶满宝石的金腰带,五官与元沙略有相似,却更多了几分威严与沙场血气。
想必这便是如今的北陀王,元策。
内侍将闻非等人引到元沙的下座,案上是冒着香气的美酒佳肴,每个人手边还配了一个正在炉火上煨着的青瓷壶。
元策笑道:“诸位贵客在隆冬雪日远道而来,孤不胜感激,听闻大晟人喜欢喝茶,孤特意命人准备了暖身的紫姜茶,诸位尝尝可合胃口?”
元沙斜靠在一旁,指着闻非言笑晏晏:“哥哥,这位便是我与你说过的闻大夫,当日在天香楼若不是有他在,恐怕今日你都见不到我了,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才是。”
元策点头道:“闻大夫的妙手孤早有耳闻,承蒙你出手相救,舍弟才得以回到北陀,孤再敬你一杯。”
说着他举起一个精巧的犀角杯,内侍适时往其中斟满香浓酒液。元策双手捧杯,向闻非的方向略微颔首,便仰头一饮而尽。
闻非举着茶杯闻了闻,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大王言重了。救人是医家天职,莫说是元沙殿下,即便当日我遇到的是一个潜入大晟的奸细,只要那人有性命之忧,我一样会出手相救。”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当日元沙出现在天香楼是如他所说的“游历路过”,只不过这件事情北陀王本人到底知道多少,她着实无从考证,因而故意把话说得刺耳,至少从他们的反应和神色中推断一二。
然而,不仅元策听了她的话毫无反应,就连一旁的元沙都只不过是眯了一下眼睛,又换了个更加歪斜的姿势欣赏歌舞。
反倒是那位始终沉默的胡安大人脸色莫名一暗,却又骤然恢复如初。
闻非一直盯着上座的两位天潢贵胄,没有留意到旁边的动静,可他这蹊跷的表现却是毫厘不差地落入谢辰阳眼中。
抛开北陀与大晟百年来说不清的恩怨过节,这位年轻的北陀王性情爽朗,平易近人,若他不是生在王族,指不定会成为一位潇洒侠客。
闻非原以为,虽说北陀部族没有大晟那么多规矩礼法,可到底是王宫大内,这场宫宴定是难以吃得开怀。
没想到元策席间除了询问了几句路上的见闻,竟完全没有过问元沙在大晟时的情状,仿佛今夜真是请他们来吃饭、喝酒、看歌舞的。
更是坐实了他清楚元沙前往大晟的真正目的。
闻非小时候第一次跟着疯老道来北陀时,曾经十分疑惑,北陀这么一个处在高寒地区的游牧部族,又不像西戎那般坐拥丰厚神秘的森林野兽资源,却发展成了这般善医会毒的状态,实在不合常理。
当时疯老道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地方的特性不一定与当地的环境有关,也可能是曾经有某个人做了某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最后却引得众人不得不跟随他的做法?在这世间,偶然造就的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多。”
这个说法听着奇异,闻非不甚苟同,可她每次追问都会被疯老道打岔躲过去,再后来她也就没有空闲想这个问题了。
宫宴上的菜肴自然比白日在彩云楼吃的那些素斋诱人得多,王良和秦北看得直流口水,却又不敢贸然动筷。
闻非正准备开动,余光却瞥见四道饿得放光的眼神,有些无奈地睨了谢辰阳一眼。
谢辰阳侧脸,语气十分嫌弃:“这里是北陀王宫,我们是跟着闻大夫作为少狼主的救命恩人一起来的,那北陀王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在宫宴上给我们下毒,饿就赶紧吃,这么多酒菜还堵不住你们的嘴。”
王、秦二人尴尬又欣喜地对视一下,动作乖巧却极为迅速地开始扫荡案上的美食。
谢辰阳将桌山上的犀角杯举到鼻前轻嗅一下,细闻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下一瞬却又被浓烈醇厚的酒香覆盖,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他正要饮,却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两根纤长的手指擒住。
闻非将那装了紫姜茶的杯子推到他面前:“你喝这个。”
“难不成这酒有什么问题?”谢辰阳讶然道,“不对,刚刚明明你也喝了,而且他们两个刚才喝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拦着……?”
闻非道:“不是酒有问题,是你有问题。”
谢辰阳更是一阵莫名,未及追问,闻非又迅速收回手,用小刀专心地与面前的烤羊腿作斗争。
闻非不仅不让谢辰阳喝酒,就连那些菜肴她也只挑选了几样让他吃,剩余的通通摆到她自己的案上。谢辰阳几度想要追问原因,却被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闻非瞪了好几眼,碍于场合,只好作罢。
他们的小动作清楚地落到元策眼中,他放下酒杯,又道:“救命之恩难以言谢,我们北陀人不讲虚礼,不知闻大夫可有什么心愿,若是孤能办到的,举国之力也会替你办成。”
闻非再次转头瞥了一眼谢辰阳,可此人却还是一副假装不懂的淡然模样,她心下便了然。
“大王和少狼主殿下既然一番好意,那我不在推辞。”她起身略一拱手,缓缓说道。
“实不相瞒,前几日我在机缘巧合之下,落入寒州边境的一处村落,竟发现村中有一片巨大的开山花田,只是苦于村中凋敝,无人打理,这等暴殄天物的情状实在令我痛惜。恳请大王允准,让我看看北陀秘药开山花的药方,好让我回去以后能将这珍贵的秘药传于天下,造福更多久病不治的人。”
据闻,当年怀月公主之所以要研制秘药,是因为当时北陀国中突然出现一种奇怪的疫病,患病者均为不过五岁的幼童,一开始的症状与一般风寒无异,却在三日内会迅速转变为无法压制的高烧,周身皮肤出现诡异的红斑,最终不治身亡。
彼时的北陀国中人口尚无今日之盛,父母们惊慌失措地将孩子们锁在家中,可患病死去的孩子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出现,焚烧棺木的火光简直要把昌平山脉上的积雪融化殆尽。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约莫半年后,怀月公主一次在山间行走时,偶然在峭壁之间发现了一株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小花,方才结束。
自此,这场惨剧成为北陀国史书上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疤,却也使得他们拥有了秘药这一神器。
闻非的话音未落,大殿中气氛骤然一紧。元策脸上的笑意仍在,可周身气度却倏然变得凛冽,仿佛一头原本沉睡的雪狼忽的闻到了猎物的血气,于苍茫风雪间猛地睁开双眼。
元策微微一笑道:“闻大夫真会开玩笑,北境之中谁人不知怪医闻非的名号,若真让你看到了开山花药方,北陀秘药岂不是要一夜消亡?还是请换一个要求,不论金银财宝,还是名贵药材,你尽管开口。”
闻非自然知道她提出的这个要求涉及北陀秘辛,就算她救的是元策本人,他也不可能答应。可她依旧冒着激怒北陀王的风险开口,原因还是在怀月公主身上。
无论是闻非还是怀月公主本人,都觉得当年公主离奇“病故”背后另有隐情,可不管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公主一死,整个北陀都必然会面临一个问题:开山花没有解药。
真正能压制毒性、调动药性的,是常年以身喂毒,练出一身奇异毒血的怀月公主本人的血肉。
公主身故不是秘密,可开山花失去控制却是北陀国不能泄露的重要机密,否则周边那些一直对北陀虎视眈眈、却碍于秘药的威力不敢动手的小邦,便会群起而攻之。
闻非开口索要开山花的药方,不过是想要试探元策。方才他说话时神色如常,抛开一国之君异于常人的心性,元策面对一个声名在外的“神医”对开山花的索求,却丝毫没有惊讶,仿佛这秘药依旧在王族的牢牢把握之中。
这实在是不得不令她起疑。
不过闻非并未打算在这个场合刨根问底,便顺水推舟说出她真正的要求。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细微的请求,想见一见北陀国中的一个人,还请大王允准。”
元策问道:“谁?”
闻非淡然道:“国师大人。 ”
此话一出,不仅元策神色一滞,就连一旁慵懒的元沙都倏然歪过头,冷冷地扫视着闻非。
“闻大夫有所不知,我们这位国师大人已经闭关五年,就算是我亲自宣召 ,恐怕也很难请动他,不如……”
此时一名小内侍忽的跑进来,脚步匆匆:“大,大王,国师出关了!”
元策说话时被打断,心下不悦,可听清内侍的话后更是愕然:“出关了?他现在在何处,可有说些什么?”
小内侍的神色更是慌张:“已、已经到殿外了。”
此时殿外忽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来人好似明知道前方有人在等自己,以铃声提前预告自己的行踪,却偏要不急不缓地走着。还未露面,已经把玩起人心。
谢辰阳凝神听着,那人脚步缓而稳,显然内功深厚,又有国师之称,想必是哪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不料,进门的却是一个长相清秀、身形瘦削的年轻人。
他身批绀紫色长袍,一头乌发只用了一根雪堇绸带束起,除了腰间一串精巧的铜铃以外别无装饰,若以大晟人的目光来看,简直可以用衣衫不整来形容。
“哟,有贵客啊。”
他径直走到谢辰阳面前站定,单手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
元策似乎对这位国师十分敬重和纵容,即便对方进殿后并未对自己行礼,他却是站了起来:“国师,您闭关多时,现在忽然出关,可是有什么要事?”
国师并未理睬,他盯着谢辰阳看了半晌,忽的勾唇轻笑。只见他大袖一挥,一阵奇异的药香扑面而来。
谢辰阳从此人进门时便十分警惕,此时更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可过了好一会,他还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何不妥,身后却倏然传来有人痛苦倒地的声响。
他转身一看,王良不知何时竟从椅子上摔倒在地,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脸色顷刻之间涨得黑红,仿佛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呼吸。
眼看属下马上就要有性命之危,谢辰阳怒斥道:“不知在下如何得罪了国师大人,可我们今夜是作为大王的客人进宫,还请高抬贵手!”
听着地上那人痛苦的抽气声,国师丝毫未动,反而满目惊奇地继续打量谢辰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