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姑娘上吊,丁家人比孙家的人更畏惧,一个个俱吓得脸色发白,腿脚发软。这出了人命,就是血海深仇,还要怎么解?!
惶惶然哭天喊地半个时辰,忽然又听外头喊:“孙家大姑娘没死,喘过气来了。”
这般情形,众人都半松口气。
还好还好,至少人还活着。
禹尧又要再起身出发,才出去大门,又被鸣儿叫住,“大爷快回来!”
原来事情又有变化。禹家大厅暂时成了丁家人的落脚之处,才走入厅中,就听丁大奶奶道:“……便让大爷认了这桩事,将她娶进来。”
丁太太道:“我的儿,那你可怎么办?”
丁大奶奶还如往常一般,低着头,仿佛一抹阴影,道:“我是个没用的人,身体也不好,早不该留着拖累大爷。如今愿意自请下堂。”
丁太太大惊,“哪能如此,这怎么能行!”
丁益朋也是大惊失色,摇着手死命拒绝,“这怎么能行,如何使得。”
丁大奶奶落了泪,道:“也委屈大爷了,只是不如此,不成个了局,只怕真要为了这么一件事伤及人命,闹得家也要散了。”
丁太太咬牙,“老大娶她也可以,咱们认了她肚子里的肉,只是你不能走。叫个人传话给孙家人,就说我们愿意娶她家姑娘进门当二房,若是愿意,立刻就办婚事,不愿意,他们愿意姑娘大肚子上公堂,咱们就由衙门来判。至于老二的腿……那是他的命!”
她说到后面,咬牙切齿,却又心痛地泪流不止。
这边喊了人过去喊话,那边估计见姑娘上吊也慌了,囫囵嫁出去总比一尸两命好。传话回来答应了,只是索要二百两做聘礼,并定了往后一年各色年节该有的礼都要与丁大奶奶家相同待遇。
丁家也答应了。
当日,两家去衙门撤诉,丁益友被抬回家,大夫过来给他治腿接骨。只是伤的太重,膝盖那里骨头碎的厉害无法清理干净,能不能接好也不确定,接好了会不会歪也不确定。
就在这种愁云惨雾中,两家敲敲打打办了婚事,孙姑娘一顶花轿子入门,成为丁益朋的妾氏。
……
孙姑娘入门之后,丁家女眷倒也没有多为难她。只有丁益友十分憎恨,见之便破口大骂。其他人不过是不理她罢了。
而她肚子着实尴尬。众人虽然仍然有一二分疑心是丁益友的种。
但他为此已经赔上一双腿,且孙姑娘也嫁给丁益朋,所有人便三缄其口,甚至下人也不敢多讨论此事。
至少事后,丁老爷太太心中还是疑惑。丁太太心下最为复杂。她一边相信自己儿子品行,另一边以做女人的心去想:觉得这姑娘既然死都不怕,难道还会撒谎?
午夜梦回,还会坐起身想:莫非真是二子做下的孽?
若是如此便只当肉烂在锅里,肚子里总归还是姓丁的。
但要仔细盯住,不能叫二人往后再有瓜葛。否则就太委屈大儿子。
丁家家风颇善,主仆上下一众都是厚道人。虽然恨极孙家人,但不与弱女子为难。后来又见孙姑娘为人与孙家人不大相似,性情娴静,外貌又秀气。时日久了,渐渐都从心底接受了她。
这事虽然了结,禹尧还是往侯府走一趟。
去的原因自然不再是为丁家说情,而是找禹世祚讨情,要一些军中跌打损伤乃及接骨良药。
这自然比去告孙家的状容易。
从孙家的口气听出来,这一家子跟侯府多位主子有牵扯。一个不小心带出他们家背后的人来只怕要得罪贵人。他本家大哥哥自然不会介意,但侯府人众、势力盘根错节,背后树敌总归不妥。
他简单自幼的好友邻居断腿,禹世祚不仅赠药,还吩咐人打法军中一个擅长此科的军医过去看。
禹尧谢了又谢,“果真好了,我叫益友来给大哥哥磕头。”
禹世祚笑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磕头不必。倒是你夸他骑射武艺颇佳,回头好了带来我瞧瞧,是不是有虚夸。”
这话分明对丁益友生出点兴趣。禹尧一想,丁益友素日里喊着要考武举,丁伯父却说:自家没有武官一脉的交情,除非是考出武状元,不然便是考出个名头也没办法给他安排。丁益友听了以后泄气苦恼,找他喝酒解闷。
设若丁益友当真被大哥哥看重,岂不就是见上真佛,从今往后便是武举没个着落,也能踏入武官一途?
遂连忙替丁益友应下,道好了定带他来府上叫大哥哥看个真切。
来了自然不可能说两句话就走得了。禹尧又被禹世祚留饭。
他这次不敢推酒,少不得赔情喝了七八杯。
只喝的一张脸宛如白玉染轻绯,眸光润胜水。告退后,一路从侯府闲闲走出来,不知道又招惹多少情债,看丢几个魂。
这段时间,丁家有事,禹家也没得多少安宁。两家人共享一面墙,禹尧的书斋就与丁益朋的书房紧邻。往日里往来不多,还不曾觉得什么。如今往来一密切,便发现处处都能碰上。
这面墙不高,小时候丁益友不从正门敲门,偏喜欢从这面墙翻过来。到现在长大,禹尧生的个子高挑,站在书斋前台阶上便能与对面的丁益朋打招呼。
禹尧乐在其中,不觉有不便利。但是时常出入书斋的玉荞觉得万般不便,觉得二人的私密空间遭到了巨大的破坏。
她盯着那墙,心中想着若是能再砌的高一点,如侯府那种,又高又厚,那才叫有隐私。
不过随即又叹气。
曾几何时,她万般憎恨田府、侯府那又高又厚的墙。只觉高墙深院锁住了她,将之视为牢笼?
这般一想,便觉生活如此美满,略有瑕疵也不过让生活越发有其况味。
经过这桩事情,丁禹两家越发亲近,尤其是主妇之间的往来。丁太太、丁大奶奶时常邀请玉荞过去坐坐。久了越发不拘泥,时常两方都是家常衣裳,敲个门就进去。
丁太太、丁大奶奶确实身体弱,但不设宴招待人,不需要几个时辰的陪伴,那多一个可以走动的邻居主妇对她们来说恰是解了寂寞,心中不胜欢喜。
过了元宵后,禹尧手指也养好了,再没有理由蜗居在家。他每日里都要早早带着鸣儿去学里念书。白日里少了个人,玉荞跟刘婶子说几句,跟家中婆子聊几句,此外便是去丁家走动,说些娘们的闲话,或者一起做针线活。
丁家婆媳的针线活自然没有豪门大户出来的玉荞高明,少不了惊叹、赞叹,拉着她的手看怎么就这么巧了。
普通的技艺,侯府里的小姐、屋里侍候的丫鬟们都会。但是最高明的技术,却不是师傅教大家努力学就能掌握的。
玉荞就是技艺出众,颇有天赋的那一个。
另一位叫玉荞看得上的手艺,便是侯府那位表小姐。
说到那位表小姐,玉荞心中一动。
当初这位表小姐多次寻她帮忙,她帮过之后,也曾好奇,并试探问她:能否也做一个托她寄卖。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避着人偷偷做。耗费诸多心力,历时大半年做了一副极为精细的人物故事挂屏。因为参考仿照的是禹世祚挂在内书房的一副故人名画,所绣出的人物、山水、野渡都颇有意趣。便是她自己,都觉得再不能轻易做出这样一副来。
表小姐也赞不绝口,当时脱口说这起码值得上七八十两银子。
她出事之前,还心心念念这幅挂屏的结果。
此时再想到这幅挂屏,玉荞心中颇为不舍。那时候的她,何尝想到会有今日的惬意宁静生活。当时还觉得那副挂屏是起点。现在回头看,她可再也做不出来相同的水准来了。费眼倒是其次,精细到可供人欣赏流连的挂屏,需要琢磨其中层层颜色、递进变化等,所耗费的精神和心力绝不是普通针线活能比的。
她心中想着:若是那幅挂屏还没卖出去,要回来送给禹尧便好了。他口里嘀嘀咕咕埋怨过几次,说我总是不记得给他做件好东西,偏生做了拿去卖。我哪里是不想给他,只是做不出来顶满意的,还不如拿出去换钱。
又想:往后若还能像在侯府那样静下心来,倒是可以琢磨再做一副大的屏风,像大奶奶屋子里摆的那样。刚好库房里有一架旧屏风,绣面老旧、不堪再用,但那框架木头是好料子,恰可以用。
如此思来想去,闲时总不免惦记那幅挂屏,心痛曾经偷偷摸摸费的大量时光和精力。
等她精神略好些,便忍不住探入梦境穹庐,心中念头一动,便能大约察觉哪一团白色星云是表小姐的。她寻到其间快速闪烁闪耀的一粒,神魂被吸走一般,立时依附于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