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不清时,利斯卡亚陷入一段段回忆,最终停留在对母亲的最后记忆之中。
那是在他母亲被抓走之后的第五日,母亲离开后,他感到轻松,没有无时无刻的视线,也不必担惊受怕她会失控,因为家里没有人,只有他自己。
他轻松了,收拾起房间,学着电影里看过的那样把家里落灰的唱片机翻出来,盒子里保存的唱片,他随手拿了一个就放上,唱片在唱针之下转动,悠扬的小提琴曲使他心情更好,他坐在客厅翻开书,没有人会来打扰。
不久后他听见门铃作响,打开门,是一个穿着警服的陌生人,他带来母亲的消息,那个精神错乱的女人在监狱撞墙而死,他来询问利斯卡亚要不要带走尸体。
利斯卡亚愣住了。
他真的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吗?他当时是想过的,只是未曾想过来的如此之迅速如此之轻易,没有任何预兆——轰轰烈烈的死亡终究是少数,生命的重量有时候不如一片羽毛。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纷杂混乱的心绪,甚至不知该如何举办葬礼,没有人教过他,也没有人能帮他。
他自然带走母亲的遗体,哪怕他不知道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联系叔叔将母亲的遗体葬入家族墓园,哪怕父亲的遗体都不在其中,大约是顺着海浪漂走或葬身鱼腹。
他最终将母亲葬在家附近的公立墓园,她已经不必再是塞尔彭蒂诺夫人。
举办葬礼,他需要联系与母亲有联系的人请他们前来祭奠,但外婆与小姨都失去踪影,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活除了他与父亲以外还有什么人。
他为她收拾遗物,看见了她给他留下的礼物,那枚橄榄石戒指很漂亮,除了传承,他也清楚橄榄石自带的含义——幸运。
我是个幸运的人吗?她希望我幸运吗?
她是否知道自己的结局呢?
利斯卡亚笑了,他捂住脸,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只觉胸口中情绪如波涛巨浪要将他淹没,要从胸膛里汹涌而出,这种极端的、不知该称作幸福还是悲伤与愧疚的情感在即将到达一个顶点时就啪地一下消隐,他仿佛第三者抱着绝对的理智淡漠下来,他的神智脱离躯体,好似那个捂住脸将要为母亲落泪的孩子不是他一般观察着自己。
他放下手,这下他没了任何波动,套上戒指后,他看着那郁郁的绿,站起身来,当他离开自己的房间时,下意识地,他摘下戒指,自以为隐蔽地去看沙发的方向,好似那里坐着一个抱着肩的身影。
母亲会追问……吗?
看见空荡荡的沙发,他猛然意识到,母亲已死。
天性?这是天性吗?眷恋母亲原来是天性,希望杀死母亲获得自由也是天性……母亲在死前也有没有想起自己?有没有后悔如此爱自己?
他戴回戒指,坐上母亲最经常坐在的地方,将侧脸轻轻贴在沙发冰冷的皮革上。
如果能再次见母亲,他希望她能拥抱他。
——
利斯卡亚是个幸运的人,哪怕他的生活太多血太多混乱,太多不该存在的什么东西争先恐后向他袭来,但不可否认,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爱着他,这难道还不够幸运吗?
利斯卡亚是最后一个投影,因此编号也不那么重要,因为是最后一个,他的一切都被安排妥当,他的经历是祂所认为的、最能为“自己”赋予“人性”的,祂成功了,成功使利斯卡亚明晰了他心中一直都在的情感——即使此刻他身边空无一物。
刚才还高高在上的神踩在冰冷的地砖上,神光不在,空洞的密室之中只余这孤独的身影在此。
他不是利索卡托维亚,他是利斯卡亚,他不是神,他是人,他站在这里,抛弃所有有关自我有关神有关感情的一切疑问,他都已经知道了,他都已经明确了,他都已经放下了。
回忆中那个空茫的自己已然不在,他现在知晓自己为什么那样复杂,为什么想要留在温暖之中,为什么如此悲伤。
与此同时这也很可悲,因为就在他如今有了感情的时刻,他第一个需要面对的,居然是友人的离去。
哪怕是萨维的消失,他心中也憋闷,更何况是伊莱亚特呢?
他身上还是塑像上的白袍,神明降临所附带的全然离去,只余他,只余身躯已远离人类的他,他不再会流血,不再会受伤,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像利索卡托维亚一般,他已然超越凡人,他的维度不同了。
他不会对这样的变化喜悦,就算有了此般似神之躯,他也赤脚任由灰尘污了他的皮肤,他垂首,那双海蓝色眼睛正中已点上非人的绿,这下两只眼睛都是,这下也不会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了。
神此时为人,所作的第一件事乃是落泪。
如流星,自眼眶顺着他如玉的面庞落下,挂在他的下颚又掉在地上,他捂住脸,不再是为了压抑情感,也不再对胸中悲闷感到疑惑,他如今确确实实在哭泣,为自己不知是否还存在的友人。
他放下手,却依然泪水长流,好似将要把这二十五年所有压抑的悲伤全部宣泄而出,他捡起戒指重新戴上,起身离开,泪水顺着他离去的足迹蔓延。
他走过空荡的塞尔彭蒂诺宅邸,神之双目可以看见在宅邸游荡的灵魂,他们都是他熟悉的面容,他们都对他展露笑颜,好似他们未曾死去一般,利斯卡亚的泪落在原本辉煌的地板上,灵魂们被解放。
他走过不再繁华的街道上,路过与伊莱亚特一起看过的一家家商店,他听见纷争的声响,那泪落在石砖上,纷争的声响消失。
他未曾在这个小世界留下多少回忆,下一刻他便出现在并盛,因他与泽田相处良好,他与伊莱亚特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他可以帮助纲吉,他明晰这个世界。
此时纲吉众人正与白兰对峙,伽马下定决心要与尤尼一起将火焰注入大空奶嘴将阿尔克巴雷诺们复活,众人都只能目睹这一幕,在这一刻一抹洁白的身影无端出现。
他轻轻挥手,所有人便再也无法动弹。
所有人心中都充满疑惑与警惕:他是什么人,居然有如此强大的能力!
那人黑色的长发随风飞舞,他白色类罗马式的长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他回过头来,一张令十年前众人颇感熟悉的脸显露出来。
纲吉讶然:“利斯卡亚先生?”
总是温和笑着的青年此时泪流满面,他的泪一刻不停,仿佛包裹着巨大的遗憾与悲怆,他的面容神情比纲吉记忆中的还要鲜活生动,即便他身边环绕着仿佛神明一般的圣洁,也无损他此时的人性。
纲吉能够感觉到,此刻,利斯卡亚十足疲惫悲伤。
利斯卡亚看向他,那非人的眼睛使纲吉感到本能的服从,但那双眼睛的情绪是柔和的,眼睛的主人不顾面上落着泪,对纲吉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他的声音柔和:“我是来帮你的,纲吉,谢谢你对我与伊莱亚特的照顾。”
他转头看向尤尼的方向,尤尼怀中的彩虹奶嘴便漂浮起来,彩虹之子们的身影浮现,他们活了过来,而这个被泽田纲吉称作利斯卡亚的男人仅仅只是看了一眼。
白兰出声了,他的声音包含趣味:“奇怪,好奇怪哦~我从来没见过你呢~”
“所有平行世界中,根本没有你的存在呢——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纲吉也感到惊讶,白兰的能力他清楚,无数平行世界中居然没有利斯卡亚先生吗?那他究竟是什么存在?
利斯卡亚面无表情,他的眼泪还在落下,他看着白兰,而白兰的眼神十分认真。
“你究竟是新的玩家,还是这个游戏的管理员呢?”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游戏的答案呢?”
利斯卡亚思索一瞬,他抬起下巴,反问白兰:“你认为这个世界是假的,是游戏吗?”
白兰没有犹豫地点头。
利斯卡亚张开手:“你错了,这个世界对你来说不是假的,那些平行时空也不是假的,你没有见过我,不过是局限性罢了。”
白兰问:“什么局限性?”
利斯卡亚手中浮现星辰:“位格的局限性。”
他边拨弄着手中的星光点点边继续解答:“你是洞察平行世界的眼睛,那个姑娘看向未来,纲吉是纵向时间的掌控者,看起来你们三个就已经明白了时间,清楚了世界。”
他捻起一颗星光:“谁说世界只有一个?你们所纷扰的,所看见的,还有更上,还有更高。”
他散去其余星光,将他特意挑出的星光放在空荡的手心,光芒一闪,所有人都看见它的真面目。
那是地球。
承载着亿万生灵的星球漂浮在青年手心。
他的声音依旧如此温和:“如果我是人,那你们就是蚂蚁,我在别处,你就算把蚂蚁窝翻个彻底也不可能看见我的身影,人出现在蚂蚁窝,本来就不可能。”
白兰压抑着无端颤抖起来的手,他的语气不见轻佻:“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个“蚂蚁窝”?你想要做什么?”
利斯卡亚戳了下地球,被他戳过的地方变成天灾,显露在他手中的地球上,是卫星观测到的台风。
“不过是高维存在的趣味,不必过于警惕我,我现在如祂所愿有了人性,不会毁灭世界,相反,我是来帮忙的。”
他看向纲吉,手中令人心惊胆战的地球不见踪影。
“是命运指引我来这里,我欣赏你这样的孩子,我会帮你改变毁灭的未来,救赎死去的人。”
他转移视线看向白兰。
“我知道你对“真实”的渴求,现在,知道了部分真实的你,还想要探究吗?”
白兰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那双紫色的眼睛顿时爆发偏执的亮光。
“我想要知道!”
利斯卡亚看向他的眼睛,他们对视,这短短一刻,他便从那双深蓝为底幽绿为中心的眼眸里看见了无尽。
巨量的知识无穷无尽的世界,星球,时间,宇宙,禁忌与癫狂,所有的一切都如此可怖可怕,无法描述,比白兰第一次觉醒窥探平行时还要可怖,还不到万分之一的知识进入时他便已经无法承受,就在他想要中断时已经来不及,知识文字,无穷无尽的世界,万亿道声音,庞大到恐怖,他被彻底淹没。
咚!白兰的头颅炸成一片血花。
利斯卡亚的泪落在血红了的泥土上,血不会染脏他半分。
他低叹:“死于知识吗……你连你想要的“真实”都还未曾看见呢。”
周围的人都已面色苍白,他们所看见的,不过是利斯卡亚与白兰对视一会儿,白兰的脑袋便炸成血烟花,哪怕白兰是敌人,这样的死法也着实令人惊骇。
利斯卡亚叹息,不在与他人交谈,他再度挥手,死者苏生,将手落下时,周围的残桓断壁已然修复,他们恢复了行动能力,除了在场的他们,所有人都不记得世界即将毁灭过,这个世界和平了,而白兰的死也让其他的世界不会再毁灭。
利斯卡亚独自一人站在空地中央,他要走了,离开这个剧场,前往最后一个剧场,为这一切收尾。
纲吉强行克服自骨髓渗出的恐惧,叫住了他。
他感觉得到利斯卡亚身上浓重的悲伤,哪怕如此悲伤,他也来帮助了自己,纲吉没有问伊莱亚特的行踪,他只是熄灭火焰,用他那柔和的眼眸看向利斯卡亚。
他想,利斯卡亚现在一定很孤独吧,因为伊莱亚特先生不在他身边了。
为了感谢利斯卡亚的帮助,他为他送别。
“再见了利斯卡亚先生,还有——”
“谢谢您帮了我们!!!”
看着对他鞠躬的纲吉,利斯卡亚笑了,这时,他的泪也停下,不再流淌了。
“希望我们能再见,纲吉。”
剧烈的光芒闪过,十年前的人回到了过去,而那个神秘的身影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前往何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