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外头的味道就变了,带着一股水气独有的干净,还掺杂着零落的花香与浅淡的土腥气。
流朱推开窗子,屋子里一下子就清新起来。
“晨起小主说要把书给皇后娘娘还回去,我这便过去一趟?”
甄嬛闻着涌进屋子的味道,抬手理了理衣领子,思索两息,一会日头大了把雨水一蒸恨不得把树上的知了都蒸熟,这会好歹清凉两分。
她正要应声,突然想起西北银粮遭劫一事就快到眼前了。
转而吩咐道“书我亲自去还罢,倒是要往陵容那边走一趟,之前家里送来的东西,什么金麒麟,玉锁头,挑拣一些送过去,天气热,你撑着伞,否则把脸和颈子晒坏了。”
都是备给孩子的东西,等事发了陵容准要往家里送银钱打点上下,这些东西轻省又好变卖,再者陵容自己得的赏赐很是不少,无论如何也能让伯父在狱中少受些苦。
流朱应声往厢房去了。
浣碧泡了一壶新花茶,喊甄嬛去尝一尝。
甄嬛端起瓷盏饮了一口,细细评价道“决明子的苦味不重,山楂干的酸味更是恰到好处,白菊花香气更是十足。内务府不曾供应,这是从哪得来的?”
“温太医说过眼为肝之窍,小主最近常常按揉眼眶,一到太阳底下总要眯眼避开,大抵是有肝火,夏天火气重,小主惯来多思,昨儿又饮了酒,夜里看书还淌眼泪,少不得辛苦了心肝。我到太医院一问,温太医就包了茶包给我,说这菊花是上好的桐乡胎菊,清肝明目的良方!”
甄嬛轻低了低头,抚过微弯的嘴角,“听你说的我都觉得糟践了自己的身子,你为我这样费心,我可不能浪费了。辛苦你顶着热气出门,可打了伞?”
“这算什么费心呢,小主好就比什么都好。我出门时候早,树下还有风丝呢,不用打伞,流朱出门这会子外头八成已经起了热,得给她晾好绿豆汤。”
流朱出门回来必得喝上一碗凉水才舒服,浣碧给她倒了一整碗晾着,又给槿汐端了一碗,槿汐不爱喝太凉的汤水;然后站在门口招呼佩儿和小允子自己来喝。
佩儿在小厨房洗涮碗碟,答应了一声,小允子不知道跑哪去了。
回过头来陪着甄嬛看书,翻书这种文雅事实在适合夏日里打发时间,不必多大的动作,只要看的进去,便是心静自然凉。
才翻了几页,甄嬛又想起一事来,“现在荷花开得正好,等有空咱们可以划船去摘。”
浣碧抬头说道“好啊。缸里种的只能观赏,到荷塘去便不用顾忌了。”
去年的荷叶粥大家都爱吃,荷叶茶也早早喝完了,再采摘一些回来尝尝鲜。
只有流朱喜欢的莲子还没完全成熟,不过嫩生生的直接嚼着吃也好。
小允子这会儿进了屋,拎着个布兜子。
“浣碧姐姐,哝,你要的漂亮石头,路上遇着淳小主,拿走了几块。”
“哎!来了。桌子上有绿豆汤,你自己倒,别把流朱的喝了,她回来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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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里宜修正在对账,虽说不乐意管太多,可也不能放权太过,免得宫里人心思活络起来看轻了她,失了与华妃甄嬛分庭抗礼的底气。
昨夜里娘娘望着雷雨悄声落泪,今日又耗神看账,剪秋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便走到她身后轻柔地为她按揉肩颈。
“娘娘看了一个时辰了,也起来活动活动吧?”
宜修透过窗子看了眼太阳,点了点头——她嫌西洋钟吵,送给了敬嫔。
“就在院子里走走吧。”
剪秋拾起扇子替她遮挡日光,免得突然见了光伤眼。
屋外炽热,宜修扯了扯衣裳,“早该听你的,涂些珍珠粉,阳光这么烈,怕是要把本宫晒成煤石。”
院里只有她们俩,宜修朝着剪秋连声抱怨,非要把暑热在苦水里吐干净不可。
剪秋赶紧用扇子遮阳。
“还不是娘娘嫌涂粉脸上不舒坦,奴婢给您遮着点。太医说了要晒到微微发汗,这会连砖石都发烫了,出汗出的太快,恐怕不好,明日娘娘早点出来才成呢。”
“明日不看账,有的是空闲,叫太医来看看要晒到什么时候,日日这样晒着怎能不黑,华妃定要笑本宫。”
“娘娘自己也通药理,定然知道怎么样好,哪用得着太医来瞧呢?”
宜修不由笑着用丝帕打了下剪秋的手腕,问她“作什么挖苦我?”
听见宜修的自称,剪秋晓得她心里终于畅快了,这些年为着大阿哥叹了多少气,流不尽的泪,这心结纵然解不开,哪怕是松一松也好。
剪秋顺手扯过丝帕为她点去额角的汗珠,说笑道“说什么挖苦,奴婢能陪在娘娘身边,眼瞧着娘娘身体强健起来,心里甜着呢。”
“说一声巧言令色万万冤不着你…”
宜修坐在廊下消汗,剪秋去拧了张帕子替她擦手,省的一会握起笔汗津津的不舒服。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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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着日子,当天甄嬛早早地去陪着她说话,原本她并不想来直面陵容的狼狈,任谁把家中难事铺开揉碎了展现在人前,心里总归不是滋味。
陵容更是心细,甄嬛怕她觉得被人看了笑话,面上难堪心中介怀,可又实在担心她骤然受惊动了胎气伤到身子,到底还是来了。
她没有叫上眉姐姐,事情就出在济州界上,眉姐姐的父亲身为济州协领,陵容若真向眉姐姐求助,也令她为难。
到了这个境地难免头脑不清醒,眉姐姐助不上力,要是再落下埋怨,便重蹈覆辙了。
过了一阵果然云葭慌张的跑进来,陵容忙问怎么了。
云葭瞧见熹贵人在,才缓过神,咽了口唾沫,顾忌小主有孕,小心翼翼地把信递上。
“府上来信说家里有变故,小主万万当心,眼下身子是最要紧的。”
陵容深深呼出两口气,微颤着手打开信封,摩挲着信纸,看了又看,不过几息便泪如雨下。
陵容将信纸一把按在心口,恨不能把它揉进骨肉以解心惊,失了力气从椅子上滑落,云蒹和甄嬛连忙扶住她。
云蒹低呼“小主!”
甄嬛用力把她揽进怀里,不停地擦她断线的泪。
“出了什么事?我们一起想法子,急坏了身子,天大的事也使不上劲了,对不对?”
陵容哭的喘不上气,甄嬛一下一下的抚着她的背。
“姐姐!父亲下狱了!”
泣不成声便是如此,陵容把家书递给她,凄切地看着她,一双眼蒙着水,“姐姐,我去找皇上求情,留我父亲一命!”
甄嬛接过信纸,细细看过了,紧握着她的手,“别急,别急。”
“西北粮草是军情大事,现在就求到皇上面前难保不会直接撞上龙颜震怒,怒火之下更得安生待着才能保全。”
“皇上不会不顾你和腹中孩子,安大人是冤枉的,只要皇上肯查,定能洗雪。”
甄嬛小心地拍抚着她肩头,声音轻缓又镇定,“别怕,有孩子呢。”
一家生存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虽然残忍,但最能安心。
陵容用力抹了一把脸,咬着牙说“对。皇上曾说过,等孩子月份大了,便给父亲提为县令,皇上是记得父亲的。”
“所以更要保重身体啊,肚子有没有不舒服?流朱和云葭,去找太医来看看。”
甄嬛吩咐了流朱,便扶着她好好坐下,女子怀孕若出了差错伤身可不是一点半点,陵容本就不是六脉调和的人,哪经得住这样心绪激荡。
当年眉姐姐产子……
她回过神来,“受了惊吓,怎么也要安安神才行。等皇上气一消,咱们便想法子探探消息。”
眉庄赶来时正和往外走的太医碰了面,顿时心一紧,加快了步子,小跑进院,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问道“太医来过?怎么说的?”
“眉姐姐来了!”
陵容希冀地看着她“姐姐,你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吗?我父亲,有没有我父亲的消息?”
眉姐姐担忧的看着她的肚子,知道她焦急,只好先说给她听。
“为首的蒋文庆斩立决,好在安大人目前好好的。”
眉庄挥手让宫人都出去,低声说“事情一传过来我就差人去打听,皇上下令将安大人关押着,便没了后文。想是要看年将军的态度,银粮出事定会影响前线,若是年将军追究起来,有罪无罪怒火都要撒在旁人身上。”
她看着陵容发白的脸色,紧接着说道“我们不能赌年将军不追究此事,只要安大人真没参与其中,就要趁前线的信来前先说服皇上彻查。”
“姐姐,父亲一向谨小慎微,为人只求自保,蒋文庆临阵脱逃卷走银饷,这样的大罪,父亲是万万不敢沾染啊!”
得了准话,眉庄按着她的肩膀,“只要皇上肯查,伯父在济州界上绝不会有性命之危。”
陵容得到了真正安她心的话,感受着肩膀上手掌的温热,终于暖了几寸肌肤,千言万语说不尽恩情,只好叩谢。
眉庄连忙搀住她,“这是做什么,姐妹之间何必如此,难道我能坐视不管?”
甄嬛叹了口气。
“太医刚开了药,还没喝进嘴里呢,再这样下去非得再叫回来不可。现在月份还浅,谁也不知道是阿哥还是公主,那安大人很可能就是皇子母族,自然要慎重,涉及到皇嗣,还是请皇后娘娘开口更合适。”
养心殿里,宜修给胤禛带了一盅荷叶老鸭汤,洗了手为他盛进小碗里,又将蜡烛挑亮。
“臣妾听伺候的人说皇上晚膳只动了几筷,恐怕夜里会饿,惦记着皇上爱喝景仁宫的老鸭汤,为了解腻消暑特意加了荷叶进去,皇上尝尝?”
胃里也的确有些空荡,胤禛便依言喝了几口。
“皇后有心了。”
“臣妾也算是趁人之危,安常在喝着安胎药呢,否则绿豆马蹄羹也送到案前了。”
胤禛抬头看了一眼宜修,缓缓问道“皇后是为了西北一事来的?”
宜修温和的笑了一下,“臣妾是为了皇嗣来的。”
“朕可以为他寻个好养母。”
宜修为他再添一碗汤,“宫中高位嫔妃资历久的心力不足,其余人膝下孩子又太小分不出精力,也是为难。”
胤禛语气淡淡“等到出生再说也来得及。”
“也好。”宜修不与他争这个,顺从地点了点头。
“安常在身子弱,臣妾叫人送了补品过去,上回赏给臣妾的燕窝正合适孕中补养,便都给了她。”
胤禛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底有些心软,“你一向体恤慈爱。召过太医了吧,太医怎么说?”
“平日少见她出来走动,大抵是怀的辛苦,这回说是要卧床养一阵。臣妾问过太医,之前养的蛮好,多亏了淳常在常去哄她高兴,陪她解闷。惦念家里是难免的,好生吃几副安胎药,这几天就不下地了。”
听着皇后絮絮诉说,他难得地生出了安宁之感,不想再琢磨皇后是为着什么好处过来的。
宜修见他听着,便继续说下去。
“去年秋天入宫,已经大半年没见亲人了,偏遇上这样大的事,十几岁的人哪能沉得住气呢?安常在家世不显,想递信来怕是也不便打点,幸好有皇上爱重。西北大事皇上自有考量,端午佳节就在眼前,皇上若能去瞧瞧,说说话宽宽她的心也好,大人心里松快了,孩子在肚子里也高兴。”
胤禛按了两下眉心,半阖着眼睛,“若是纯元在,一定也是这样说上许多。”
宜修低头莞尔,敛着的眼眸闪了闪。
“若是姐姐在,为皇上按一按便不会这样头疼。臣妾久病虽未成医,但也和太医学了两分,比不上姐姐,好歹能缓解一二。”
宜修站在胤禛身后小心轻柔地按揉太阳穴,养心殿里立即安静下来,只剩烛火偶尔发出毕剥声。
良久,胤禛才拍了拍宜修的手,“辛苦你了,回去吧。”
宜修应是。
回景仁宫的路上,她使劲甩了甩手,直到睡前还在抱怨都怪熹贵人她们求到她头上,叫她按了那么久的头,指尖都麻了。
嘴上是这么说,她在心里把胤禛骂了千万遍,难为人的老东西。
剪秋去拿了之前因为看账看的太久,专门配来缓解手腕酸痛的活血药膏,仔仔细细地为她涂了一遍。
熄灯前同她说“娘娘,熹贵人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