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凝霜不疑有他，回身看去，但见姜书梨转盼流光，正嫣然含笑地望着自己。
她早已对姜书梨情深意切，心底也从不否认，一开始肤浅的欢喜皮囊而已，可往后一次次接触下来，竟不觉沉溺其中，爱便爱了。
宋凝霜怔怔凝视着她，眼前之人仙姿佚貌，气韵绝尘，一颦一笑间，映着阳光更教人挪不开眼目，试问谁能不凭心而动？
她承认，自己本就是红尘劫中的俗人 。
近在咫尺的眉目此刻眸光灼灼，在姜书梨看来是何其真切。她心道:凡人眼拙，或许他们从未想过，这人再简单不过的一身男子装束，也仍掩饰不住女子与生俱来独有的娴婉。
她将宋凝霜的反应瞧在眼里，过得片刻，方柔声笑道:“宋郎君可是在寻我？”
宋凝霜唇畔弯起，微微颔首道:“牢狱一遭，九死一生，得姜娘子赠药，幸免于难，子安今特前来感谢。”
姜书梨道:“宋郎君严重了，区区小事，又何足挂齿。”
一旁的白灵子瞪大了眼珠子，心下忿忿不平，连寒冰斩都欲出手了，哪能还是小事！再说，伤药还是我的，这个姜书梨，简直得了便宜还卖乖，气死我了！
“不，救命之恩，势必铭记在心。”说着，宋凝霜将手中提着的盒子，捧至姜书梨面前，继续道:“闻楚记糕点铺在庆元县一时声名鹊起，但凡品尝过的人皆赞口不绝，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姜娘子莫嫌。”
大抵与想象中差距太大，眼下两人说话的口吻太过生分，姜书梨绝不是来听这人说些她不爱听的。她看了看眼前的糕点，双手接过，语气也稍稍淡了下来，道:“难为宋郎君有心了。”
不知为何，宋凝霜明显感觉对方气息不似方才热切，但见其面色如常，并无不妥，一时备感无措。
如今局面，白灵子颇为恨铁不成钢，宋子安这人看着精明，怎么眼下如此榆木脑袋，难道看不出来姜书梨已经有生气的苗头了么？
果然，还需自己出手才行！
“哈哈，二位，这里人来人往的太过嘈杂，再说我也要收摊了，你们要是有话不妨择一静处好好说说？”
看着周围往来人群，不乏有用不善的眼神投视过来，在姜书梨身上肆意打量着，宋凝霜心下本就不适，又听白灵子提起，亦有此打算。
城北郊外有一方池塘，池水水色碧绿，平滑如镜。池上，娇艳粉嫩的荷花早已随秋风凋零而落，只留下荷叶仍旧亭亭如盖，挤挤挨挨着，倒有别样景致。
水边搭建着一座木制凉亭，与池塘相融相依，熠熠而立，宋凝霜亦时常携学子来此采风绘画。
秋水清寒，枯寂无声。凉亭内，两人并肩而立，虽是放眼眺望远处美景，却各自想着心事，久久无言。直至过了许久，黄衣女子方开口道:
“你带我来此，是看这些所谓的景色？”
宋凝霜重新望向姜书梨，看着她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冲动。
“姜娘子可还记得，我曾在牢狱中与你说过的话？”
“记得。”姜书梨转过身与她对视:“当时你说，若有机会出来，你会想告知我一个秘密。”
“姜娘子，可曾听闻过前蜀的黄崇嘏？”
听她问得奇怪，姜书梨摇了摇头:“不曾听闻。”
宋凝霜解释道:“①黄崇嘏自小天资聪慧，年长后，更是雅善琴奕，妙书画，多才多艺。因缘际会下，得到当时还是知州周庠的赞赏。不久，他就举荐黄崇嘏为代理司户参军，也就是州里八品一职。因她办事精练果断，虽仅仅上任一年，却卓有治绩。周庠又见她英俊多才，三十尚未成家，便主动提出将爱女嫁予黄崇嘏为妻。”
这如何算得‘秘密’，姜书梨对此有些不瞒，微微蹙眉:“你与我说这作何？”
宋凝霜笑了一下，唇边梨涡轻陷:“别急，你且听我继续道来。”她顿了顿，开口道:“那时周庠虽还未官至丞相，可于黄崇嘏八品官位来说，也算是爱女下嫁，换作普通人那是何等荣光，但偏偏黄崇嘏拒绝了他的好意，更是写了一封辞呈信，你猜为何？”
“……”
见她满心期待等着自己的猜测，姜书梨想了想，随口道:“莫非这个黄崇嘏看不上那个女子？”
宋凝霜道:“辞呈信中还附了首诗，叫《辞蜀相妻女诗》，上面写的是:
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芧但赋诗。自服蓝衫居郡掾，永抛鸾镜画蛾眉。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铿然白璧姿。”
自服蓝衫居郡掾，永抛鸾镜画蛾眉？画蛾眉……
思及此，姜书梨这才彻底恍然过来，心底不禁暗暗发笑，没想到这人绕了一大圈，在这等着呢。
姜书梨已预料到宋凝霜所谓的‘秘密’是什么，但她却并未显露出来，也只顺着对方的话意，猜测道:“这黄崇嘏……是女子？”
说完，她深深看了宋凝霜一眼，不知为何，那双柔媚风情的眼神看得宋凝霜心驰神往，隔了好一会儿才忙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不错，周庠一番美意，难奈黄崇嘏女儿身，她虽女扮男装，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难得可贵的是她心怀抱负，又有如此成就，当真乃一位奇女子。”
“世人对女子总是颇多苛责，以女子之身扮作男儿不过无奈之举。”姜书梨瞧她眼神闪躲着，不敢看着自己的模样，她唇角轻勾:然，宋郎君今日特地与我来此，偏还旁征博引，不知……”
显然，姜书梨的话让宋凝霜心头微微一滞，她双手不自觉相互紧攥着，明明前面已作好了铺垫，甚至在来时想好了说些什么。
因为，她同样感觉得到姜书梨对自己也是存有别样的情愫。
宋凝霜想挑明一切，想告诉对方自己的坚定，她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可事临到头，又有了些胆怯。
一时间，大脑空空荡荡，心下更无所适从。
或许那个‘秘密’于这人而言，太过难以启齿，等了半晌，姜书梨仍旧没有等到对方回话。她正思忖要不要直接替她说出来时，却听宋凝霜出声道:
“我同黄崇嘏一样……”
宋凝霜咬了咬下唇，心一横，道:“我同黄崇嘏一样，是个女子。”
坦白时，宋凝霜是有些紧张的，但当她说出事实，却并没有从姜书梨的脸上瞧见一丝一毫的诧异，反而轻挑眉目，凝眸含笑，盈盈闪动间更是灿然生光。
“姜娘子，你……”
姜书梨轻笑，似丝毫并未放在心上:“你是否好奇，我为何对你身份之事显得过于平静？”
“是。”
“因为……我早已知晓你的女子身份。”
忽闻此言，宋凝霜心头一跳，眼中讶然。
想自己女扮男装这么些年来，除了陆怀远，鲜少与人亲近，即便走动颇多的杨光旭，都与之保持距离，甚至为了隐瞒身份，每日都会费尽心思装扮自己。谁知，自以为藏得滴水不漏，仍被姜书梨一眼识破了去。
她想了一阵，亦无所出，便发问道:“可是我哪里漏了破绽？”
姜书梨上下打量了下她，微笑着道:“身段纤细不似男子粗壮，虽有俊容之姿，却面无髭须，反则细润如脂，更重要的一点，颈处并无结喉。即便你再如何装饰，行止间也是掩饰不了你女子与生俱来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