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上车,卢一从后视镜看到女孩一直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于是主动问道:“你的名字很特别,有什么寓意吗?”
“昂,有的。泺和沅都是水源的名字,泺源自山东,沅出于贵州。我爸是山东人,我妈是贵州人,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你的父母文学素养好高啊,给你取了个声、形、意兼备的好名字。”
“谢谢夸奖,”聊到父母,女孩也放松了一些,“我爸爸是大学生,他下乡来到贵州农村遇到了我妈妈,就留了下来。”
“他…没有带你妈妈回山东吗?”那时候下乡的大学生,家里条件应该不会差,多半还是有权势的二代、三代去镀金,会一直留在贵州农村,还挺让人意外的。
“没,他…一直留在贵州扶贫,村里人都很感激他。”
本该是自豪的话,卢一却从后视镜里看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卢一虽然生在城市,但也能明白钟泺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于村里人而言,她的父亲决心留下扶贫,是伟大的;可是于她个人而言,父亲从没考虑过她要怎么走出去,是自私的。
于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想想还挺可惜啊…”
“可惜?”
“来我公司的话,可能会给你取个艺名噢,钟泺沅这个名字也许只能在私下里听到了。”
“艺名?”钟泺沅抓着座椅头枕,惊喜得把半边身子都快伸到前座去了,“去您公司?什、什么意思?”
“欸?你在会议室门口等我,不是要跟我签约的意思吗?”
“是是,我想跟您签约的。”
独立模特一般有两种:条件特别优越又有人捧的,他们会自立门户;不够出众又孤军奋战的,他们签不上。
钟泺沅就是第二种。
她很想签公司,但要么直接被刷,要么被要求先缴培训费。
当有个人意外地表现出了对她的赏识,她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
“别您不您的了,也别叫我卢总。你19岁对吧,我们也就差了…7岁吧。你可别拿我当长辈看啊,叫我卢一就行。”
“嗯,好。我们现在就去签约吗?”钟泺沅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她从前的人生没有过坦途。
“先带你去公司看看,签约是双向选择,我们坐下慢慢谈。”
“嗯,好!”
……
卢一带她简单看了一圈,就直接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六个经纪人,签约的模特、网红有二十几个,其他演艺人员都跟你一样,是临时合约。现在说说你的情况吧。”
“好的,稍等。”
钟泺沅拿出自己的资料,双手呈给卢一,“我叫钟泺沅,19岁,身高是173厘米,体重…”
卢一扫了一眼她的资料就放下了,“这些我之前就看过了,我想了解一些资料里没有的东西。比如你现在的真实状况,和未来规划之类的。”
“我在xx大学工商管理系上一年级,偶然有机会接触到模特行业。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刻苦训练,现在终于有机会走上专业模特的道路。我的偶像是xx,我希望终有一天能像她一样,从小镇走向国际T台,做一名超模。”
卢一不想听这些虚的,表情严肃地说,“你认为,你的条件能排到全国前几?”
“我…”钟泺沅低下头,咬着嘴唇答不上来。
卢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回忆了一遍她说过的所有话。
生长在一个需要扶贫的村庄,却不切实际地念了工商管理;明显没有接受过造型指导和正规模特培训,却敢大言不惭地说想做超模;她的名模偶像,在专业领域也算不得多励志、多出类拔萃,只是嫁了个年迈的顶级富豪才使得声名大噪…
“其实…你并不热爱模特工作吧。”
卢一指着她模卡上的照片,“这并不是一个专业公司拍摄的模卡。虽然是紧身的黑色背心和短裤,却还有亮片和蕾丝边装饰,廉价感太强;姿势僵硬,头痛、腰痛、肚子痛那一套已经是十年前的路数了;你的头发是开学前后染的吧?专业的模特不会让自己的头发几个月都保持半截黑半截黄的状态,这样根本接不到工作。”
钟泺沅心虚地看着他。
“别紧张,我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猜想,你做这行可能是机缘巧合。我印象中,贵州人都挺会唱歌的,如果有机会让你做歌手,你是不是也会去录唱片,报名参加唱歌比赛?”
“不、不是,我喜欢做模特,我想要像xx一样走上国际T台。”钟泺沅此地无银地强调了一遍。
其实卢一说得没错,只要有个人能给自己指出一条通往成功的捷径,她都会走。但钟泺沅不敢承认,这样会显得她很不纯粹,她觉得没有人会喜欢不纯粹的人。
就好像教授问她为什么会报冷门的书法选修课时,她只会说“因为喜欢书法,喜欢中国传统文化”,而不会说“因为您是商学院院长,跟您搞好关系对我的将来有利无害”。
“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卢一扬了扬下巴,让她回头看看玻璃墙外的大办公室,“你也看到了,我的公司就这么大规模,要把你捧成一线,我自知没这个本事。”
“我…”钟泺沅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矿泉水瓶。
卢一注意到,这瓶矿泉水还是上午的面试人员发的,很多人喝了一口就扔那了,只有钟泺沅撕掉了标签纸,一直拿到现在。
“顶尖的模特公司例如xx,他们也许可以,但凭什么人家要花钱花资源去捧你?外面条件好的、并且从小就涉足这个圈子的女孩多得是。”
“既然…你这么看不上我,为什么还要叫我来?”钟泺沅觉得难堪,难道他叫自己来就是为了冷嘲热讽吗?
卢一恍然大悟般,“吼~对噢。那你走吧。”
并不是存心耍她,一开始确实是想签她的。钟泺沅条件不错、悟性也高,如果有人稍加点拨是能成气候的。再加上卢一真的很想找点事情做,所以准备签下她,自己带。
可是聊了几句后,卢一发现她企图心很强,却在刻意掩饰。她自作聪明地想要扮演一个充满信念感的小模特,实际只是想把模特这个行业当作踏板之一。其实这也没什么,这样的人很多,尚在卢一的容忍范围之内。
只不过,她还不够聪明。分不清在谁面前该演,在谁面前不该演。如果浮于胸的锐气无法被锉平,即使再有天分也签不得。
“你、你刚说了要签我的。”
“就当是…出尔反尔啰。”
女孩只震惊了一秒,便换上了卢一之前教她的笑容,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上午的事,真的非常感谢,以后有合适的工作请再联系我。”
“不送。”
“卢总再见。”
女孩转身走出房间,在她拉开门的同时,卢一叫住她。
“等等。”
卢一指了指自己办公桌边的一个纸箱,“帮我把这箱东西扔出去,别扔外面,外面的垃圾桶太小,扔到一楼的垃圾箱里。”
“好。”女孩没有犹豫,把拿在手里的矿泉水瓶放进自己的大包里,利落地将包往身后一甩,双手抱起了纸箱。
女孩再次走到门口时,房门已经自动带上,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而是抬起一条腿,用膝盖撑住箱子,腾出一只手开门。
钟泺沅回头看向他,卢一正低头收拾桌上的合约。
犹豫了片刻,又把箱子放回了原位,然后端正地站到了办公桌对面。
“我想…赚钱。”
卢一抽出其中一份合约,把其他码平,放回了抽屉,才抬眼看向她,“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要讲场面话。”
犹豫再三,她才终于开口说道:“其实…我的家乡不仅仅是农村,准确的说,是山区。我本以为读了工商管理系,毕业以后能当总经理、当CEO,可是…军训时我就发现了差距,大多数同学都是家里有安排才来念的,毕业后就继承家业。而我这样的,念完书也只能做销售或者进厂。我来武汉之前信誓旦旦的跟我妈说,我爸没能带她走出大山,我一定会带她走出来,可是…我好像太高估自己了。”
钟泺沅手指搓着自己的衣摆,抬头看了卢一一眼。
卢一耐心地听着,没表现出同情也没有表现出不屑。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继续说道:“前段时间,我在面包房做兼职派试吃,遇到了一个星探。他说我条件很好,要推荐我做模特,我就花了两千块拍了模卡,还交了八百块的保证金。我每天都会打电话给他,问有没有工作,一开始他还会敷衍几句,后来就干脆不接我电话了。我找去他们公司,他们一群人围着我,说…说我眼高手低…我不在乎他们怎么嘲笑我,可是这两千八百块是我三个月的生活费,我得赚回来。”
卢一知道,钟泺沅一句话带过的“眼高手低”,并不是贬低那么简单。
他见识过那群人的威力,他们会围上来,吵吵嚷嚷言辞刻薄,把面前心怀梦想的小姑娘从里到外骂得体无完肤,目的就是让她们不敢再来嚷嚷着退钱。就跟手艺差的理发师把人头发做毁了,一群总监、店长围上来PUA客人,说客人自身长得不好看,是一个套路。
很多人都经不起他们的言语羞辱,哭着从那种公司跑出来,从此丧失信心,怀疑自己,甚至放弃了模特梦。
卢一难免动了些恻隐之心,“坐下说吧。”
“嗯,”钟泺沅坐好,取下背包,放到脚边的地上,继续说道,“我厚着脸皮去蹭培训班的试课,每天在寝室练习,然后在网上投资料,发模卡,但一直没收到回复。我又一家家的找本地经济公司,上门交资料,可到目前为止,只接到过一个人体彩绘的工作,和一些凑人数的面试…今天是我第一次接到专业的模特工作,当有人认可我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并不是什么“离梦想更近一步”,而是…一天一千块,两周就是一万四,比村里很多人辛辛苦苦种一季水稻的收入还要多。”
钟泺沅低下头,“我其实…只是想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