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离校,任云清直接到了省城。
住在二叔任怀庆家里,一边帮二叔家两个孩子补习功课,一边等工作分配的消息。
六十年代,二叔任怀庆在被家里逼着娶亲成家的时候,自己偷偷报名参军入伍。后在部队里学会了开车,转业后被安排到省城一个机关,成了大领导的专职司机。
二叔用自己的精明、果敢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光明的道路。他把自己从泥土里拔起,利用部队这块跳板,一跃迈进省城的天堂。
二叔通过关系联系到省企业局,只等出国考察的领导回来办手续了。
任云清曾跟二叔去过企业局一趟。
高大的楼房,每间屋子的门都紧闭着,在走廊上感觉像进了一个宾馆。
房间里吹着空调,很凉,让任云清感觉很不舒服。他很难想象自己将来在这里工作会是什么样子,自己能否习惯空调的凉气。
晚饭后,二婶和二叔嘀咕了几句,二叔看着任云清,笑了笑。
二婶告诉任云清,要带他去以前的老邻居家串门。
任云清想推辞,说自己和他们不熟就不去了。
二婶笑着说:“你必须去。人家专门要看你。”
“看我?有什么好看?”任云清很疑惑。
“你小时候来治病,隔壁有个李阿姨,经常来帮我照顾你。”二婶提醒他。
听到这些,任云清找回一些模糊的记忆。
是有一位阿姨,挺喜欢他,给他一些糖果。
他还记起,阿姨有个女儿,比他大一岁,第二天偷偷跑来把糖果要走了。
任云清不好再推辞,默默地跟着去了。
他很想向那位曾经照顾过自己的李阿姨道声谢,但不愿见到那个要走糖果的女孩。
他并不是在乎那些得而复失的糖果,而是后来那女孩又把那些糖果拿来,让任云清选择,答应她一个条件,就给他一颗糖,不答应,就告他黑状,告他在花丛里撒尿。
任云清不得不答应,因为他确实被她抓到了。那些糖果,又一颗一颗地回来了,可是,那一个夏天,他属于那个女王的。
后来,他再也不吃糖。
从那以后,他开始躲避陌生女孩。
李阿姨似乎早有准备,她的热情让任云清感到局促。
她抓住任云清左右端详,嘴里不住地夸赞,没想到当初的土娃长成如此清俊的小伙子,马上要当机关干部了,真是有出息。
旁边一个姑娘,和二婶打了个招呼就站在了沙发旁边。
过了一会儿,姑娘开口道:“妈,你倒是让人家坐下。”
李阿姨这才放开任云清,慌忙介绍:“我家茹臻,还记得吗?”
任云清略微抬头瞧了一眼,叫了一声“茹臻姐”就慌忙低头坐下了。
二婶和李阿姨聊了几句家常,两人起身说出去办点事。任云清站起来要一起出去,二婶拦下他,让他和茹臻说说话,等她一起回家。
任云清忽然明白二婶带自己来的目的,相亲!
云清娘给翠翠介绍亲事的时候,也是这样,把自己支出去,让翠翠和来人一起留在屋子里。
那时翠翠总是不一会儿就往外跑,一个也没成。
任云清问翠翠,感觉怎么样。
翠翠说,根本就没看。
现在任云清也想跑出去,可是没有借口直接出去显然是不合适的。
“你比小时候高了”姑娘先打破沉默。
“嗯”任云清低头看着眼前的茶几。
姑娘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噗哧”乐了。
任云清被姑娘笑个愣,不知自己是不是哪个地方不合适了。过了一会儿,才注意起姑娘刚才的话,也笑了。
气氛瞬间轻松了许多,刚才出了一身汗,任云清提了一下领口,让贴在身上衬衣宽松一下。
姑娘把风扇向任云清身前挪了一下,任云清连忙摆手。
“你现在还画小人儿吗?”姑娘问。
“小人儿?”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任云清才明白她说的是仕女图,那时候,她都叫它小人儿。
“不画了,早就不画了。”
任云清慌忙否定,他怕她再让他画。
那时候,她看见任云清在地上画仕女图,就拿来彩笔让他在纸上画。
任云清第一次用那么漂亮的彩笔,第一次画出彩色的仕女。为此,他曾兴奋地半夜笑醒。
然而,第二天,她还让他画,不过,必须按她的要求画,她把一个个仕女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妖怪。
“你看,你画的小人儿。”姑娘拿出一本相册递给任云清。
相册中夹着任云清第一张彩色仕女图,很漂亮。
任云清又把相册往后翻了一下。
“就这一张。”姑娘说。
“哦”任云清重新打量这幅画,发现,在页脚,工工整整地写着云清两个钢笔字,显然是姑娘后来加上去的。
“留它干嘛,不好看,扔了吧。”
他一直不想把自己的画给别人看。
姑娘一下抢过相册,仿佛真怕任云清给扔了。
姑娘坐着自己看画,不再出声。
任云清注意到相册中有姑娘穿着铁路制服的照片,轻声问,“你在铁路上工作?”
“嗯”姑娘看着相册里的那张画,低头回答,“初中毕业就去了,做乘务员。”
“哦”任云清忽然感觉这张面孔似乎见过。
“你几号从北城回来的?”姑娘突然抬头问。
“28号。”
“我在那趟车上,9号车厢”姑娘有些激动。
“我在8号。”任云清说。
回家路上,二婶问任云清,觉得姑娘怎么样。
“比小时候大了。”
任云清的废话让二婶很疑惑。
后来,李阿姨常往二叔家跑,打听任云清工作的事,看上去比任云清还着急,恨不得自己跑企业局去问问。
又过了些日子,消息终于来了。
省企业局进不了,被转派到老家市企业局。
“就是个童子命。”
二婶对事情的变故很是惋惜,她十分喜欢这个俊秀乖巧的侄子,能把他留在身边是她一直的愿望,今天看来,这个愿望已经落空了。
“工作没了,婚事也成不了。”
“回到市里也不错,地方上更容易干出成绩,”二叔抽着烟看着电视说,“以后还可以再调上来,张处长亲口应允的”。
“嗯,那我明天回去报到。”
任云清对这个变故倒并没感到多少遗憾,他对省城原本就没有什么兴趣,就像刚离开的大学所在城市,他从心里就有一种排斥。
在他的感觉中这些城市充斥着钢筋混凝土的腥味、汽油燃烧的焦味、还有人群体汗的臭味,四年的大学生活对他这种感觉没有丝毫的缓解。
为此,岳晓岚说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童。
“原来说能留在省局的也是这个张处长” 二婶依旧不住地唠叨,“一直说的好好的,怎么说被顶就被顶了呢?就没有别的职位了吗?那么大一个局,一个人哪里放不下?”
“我去把书还给同学。”
任云清打了声招呼从家里走了出来。
这本书就是岳晓岚离别时喊给他,夹着留言条的那本。
书是岳晓岚专门送给他的,《聚散两依依》,逼着他看,要让他补上爱情这一课。
书躺在任云清的床头书架上一学期,像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很少被临幸,偶尔心血来潮光顾一下,翻个三两页便失去了兴致。
岳晓岚三番两次地催问进度,任云清总是含糊其辞。
岳晓岚审问一样盘查书中情节,任云清装憨卖傻,总以记性不好搪塞,让岳晓岚不住地提示,直到岳晓岚被自己叙述的情节感动得情不自已。
从家里走出来,任云清感觉到一丝凉爽,按照书中扉页上留下的地址找去。
一路上,霓虹灯闪烁,商店门口的音响播放着流行歌曲,马路上各种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上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悠然闲步……
到了楼下,发现那套房子没有亮灯。
任云清在楼前的一个花池旁坐下,周边楼房里透出一些柔和的灯光,还有电视荧屏忽明忽暗红绿交错的闪烁。
还书只是借口,任云清是想来问一下她出国走没走,如果没走的话,做个道别。
书是平装的,但被岳晓岚包上了精致的粉色书皮。
书的扉页和边缘上有一点淡淡的红色,尽管很淡,可任云清看到的时候,还会有些眩晕。
岳晓岚带书给任云清的时候,北国依然是冰封大地。
岳晓岚摘下手套掏书给任云清,不知怎么脚下一滑,竟然摔了个跟头,捡起书的时候,发现手掌被冰渣划出了血痕。
岳晓岚委屈地把手掌给任云清看,任云清瞅了一眼,就把脸转向一边。
岳晓岚先是气得想马上离开,转身的时候,又噗嗤笑了,这个家伙,晕血!
那次被齐玉箫流血的拳头一下吓倒也是这个原因,只是这个家伙当时没说。
体检的时候,岳晓岚发现任云清在验血室门口徘徊,以为他有什么问题便近前询问。
岳晓岚笑着问,大男孩是不是怕疼。
任云清什么也没说,但是脸色有些苍白,皱着眉走向门里。
他总是低着头,不敢看向护士和操作台。
护士迟疑地问了一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任云清摇摇头,干脆闭上了眼睛。
护士似乎明白了,晕血?
任云清没出声。
跟在一旁的岳晓岚也明白了,赶忙上前挡住了任云清的视线。
拔出针头的时候,岳晓岚接过护士手中的棉棒,替他轻轻按住,另一只手帮他蜷起手臂。
第一次靠得这样近,第一次感触到那双纤手的温暖柔软,第一次嗅到令人迷醉的芳香!
任云清坐在花池旁,双手捧着书支起下颚,嗅着书本淡淡的香。
任云清开始后悔早应该把这本书看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看不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
楼上亮灯的房间越来越少,有过路的人狐疑地向任云清张望。
任云清终于坐不住了,或许岳晓岚根本就没回省城。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看依然漆黑的窗户,又转头望着北方的夜空,岳晓岚或许已经飞往海外,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小区门口,一辆轿车开了进来,透过车窗,一张面孔一闪而过。驻足回看的时候,车已经拐进了楼宇间的小路。
任云清迟疑了一会儿,看到门口的保安正打量自己,便转身走出了小区。
回去的路上,已经行人稀少,商店大都关门,只有一些饭店和挂着红灯的门面还透着灯光。
一家歌厅里有人在沙哑地喊唱:
我想着你的黑夜
我想着你的容颜
翻翻覆覆
孤枕难眠
告诉我
你一样不成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