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来,明早也必有消息,放心吧。”吴煜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镇定从容。
似怕对方不信,又没话找话补上一句:“军情瞬息万变,不会每次都那么准时。”
巫马澄点点头,吴煜所言的确给了她很大安慰。
笑容开在脸上,一如浮萍无根无芽。
“嗯,是我太沉不住气了……”她说着,字与字间像掺了水。
那是连日忧劳积下的病根儿,怎么用药也不见好。
吴煜牵过妻子,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
自从老师请旨辞京,澄儿每日必会到这书房来。
碍于祖制规训,她不敢明着打听。
可吴煜明白女孩儿那些惦记,有些因着本家叔父,更多因着自己。
是以他从不欺瞒,亦无需对方找任何借口。
奏报堂而皇之搁在桌上,为的就是让妻子安心。
这般境况,一直持续到中州大举围攻卢荫前。
讯息传来,巫马澄再顾不上用水用饭。
每每抄写完经文,安顿好据儿,便跟吴煜一起熬在书房里等。
好在盼来的,并非什么坏消息。
三路汇合、监军到任的中州兵马,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心气儿。
整休闲散、开拔惰怠不说,围城工事也极为缓慢。
徐铭石处更是频频递上密信,称主君突发旧疾,朝堂群龙无首。
阵前二王貌合神离、分歧甚大,随行监军宠信优渥、独断专行。
秦家父子连同一众将军,渐渐被排挤在外、难有建树。
桩桩件件,于目前南夏而言,皆可算作上上签。
“半个月……只需再撑半个月……”吴煜揽过女孩儿,声调比动作还柔。
“合欢雨期一到,南域全境便会陷入漫天阴湿……那帮北人的噩梦,就快到了……”
巫马澄仰起头,表情有些木木的,她张张嘴巴,大概想说点儿什么。
小内监音色尖细,通禀声透过门扉传进来,是晚膳准备妥当了。
南夏帝后分两侧落座,桌上新添尽是时令菜色。
巫马澄食不甘味,一心记挂前方奏报。
吴煜尝试转移话题,他先是问起了绛珠茉莉。
正值花期鼎盛,或许能宽解妻子一二。
“嗯,它们开得很好——一朵叠一朵,小红灯笼似的。”
见女孩儿眉宇略有松动,吴煜很是安慰,接着他说起据儿。
那孩子心思细腻,总能变着式样逗巫马澄笑。
渐渐的他很少再提到妹妹,夜里睡觉也不哭不闹,懂事仿佛小大人儿。
“昨晚没睡好吗,瞧你眼底下都青了。”
话题三绕五绕,被吴煜转回了最关心、最在意的事情上。
半勺清粥入口,巫马澄强逼自己咽下去。
她拿起绢子拭拭面颊,话说得很小声。
“不知是怎么了,这几天我总梦到宸儿……”
她转头看向对方,一双眼仍陷在梦境里。
“她那么小,一个人边走边唤……我跟在后头,拼命想追上她……可就是,就是……”
泪水跌落掌心,啜泣转为呜咽。
“你说宸儿,会不会提前……”许是那想法过于不吉利,巫马澄急忙掩面闭口。
呛咳使她颤抖起来。
吴煜搂着妻子,震颤自灵魂深处破土而出。
这些日子,他也经常做梦。
梦里那位北邙老者,一边吟诵一边前行,像预言又像指引。
“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吴煜心间飘过两句,老者亦随之变了样子。
那是孟广、是储陈。
是洪行严、是巫马良雨,甚至是吴煜自己。
当天夜里,两人在书房等了很久。
灯烛换过一盏又一盏,始终盼不来最期望的那声通传。
四更时分,中州大营。
瞥着一地草垛跟上头扎成刺猬似的箭,朱佑哈哈大笑。
“辛苦,辛苦!今晚儿这出开门红,够他们受的!”
虎子年轻,心里藏不住事儿,嘴上又爱叨叨。
一听这话,当即搓搓鼻子说:“要不是那帮人反应快,这招肯定更好使!”
冯异摘下盔帽,将目光投向身旁众人。
沉声嘱咐道:“大伙回去歇息吧!操劳半宿儿,合该睡个好觉!”
岑彭与朱佑并肩而立,点点头说:“是啊,快去睡吧!马匹弓箭自有人打理!”
兵士们陆续散去,二将入帐回禀不提。
冯异与寇恂头顶残月,走得又沉又缓。
忖量片刻,忍不住劝道:“这么拼命可不行,瞅你脸色都差成什么样儿了!好好歇两天吧!”
寇恂笑笑,并不打算接受提议。
话锋一转道:“明晚该飞骑营了吧?我去给他们带路!”
冯异本想再劝,话到嘴边儿却蹦不出一个字。
好友心里还没放下,这点自己比谁都清楚。
可什么时候才能释然呢?
等赢了?等死了?冯异思索不出答案。
走着走着,路上只剩寇恂一人。
他默默绕过围帐,心知无心入眠的远不止自己。
韩凛埋身案牍,正在批改奏疏。
军事有关的讨论,他从不参与。
除到访那日外,甚至再未踏足大帐。
用人不疑,一向是韩凛原则。
自己钦点的人都信不过,还做哪门子帝王,趁早让贤好了。
南夏朝廷竟妄图以“离间计”,动摇中州取胜之决心。
可见其已然到了生死边缘,水尽山穷、走投无路。
反正自己这趟,就是奔着见秦川、见吴煜来的。
借坡下驴也算成人之美,且让他们做几日好梦,疏忽大意才有可能掉以轻心。
帅帐距离此处并不算远。
除齐王、淳王、秦淮、秦川外,萧路亦十分罕见地参与了议事。
他面朝骠骑将军,再三强调道:“能不能成,就看这一回了——切勿唐突冒进,舍本逐末、因小失大。”
秦川控身拱手,眉宇渐聚凌厉之气。
“攻城之要,重在攻心!飞骑全员皆立死状,毫厘差池严惩不贷!”如此保证,使对面放了心。
萧路移移步子,将视野扩展到最大。
下面这番话,他想尽力表达清晰。
“巫马太师此人,见事迟、得计慢。藏端于心却失之寡要,图谋在怀只不擅决断。”萧路在帐里踱着。
“充分利用以上几点,想要速取卢荫、直逼齐昌,并非痴人说梦——前提是筹谋得力。”他继续说。
论起对南夏这块儿地方的了解,秦淮自问绝不逊于萧路。
看眼嗽声骤起,他不着痕迹接上话头。
“留给中州的时间,确实不多了。一旦进入合欢雨期,兵卒们受不惯潮,城池再拿不下来,士气定然低迷。”
秦淮挪至桌边,边说边抬手倒水。
“士气散了,重新涨上去可没那么容易。必须多管齐下,想法子缩短这一战的进程。”他将茶塞进萧路手里。
后者小啜几口,目光却停在齐王跟淳王身上。
“二位所言,极是有理!”齐王与韩冶交换过眼色,率先表态道。
“如今戏台既搭好一半,另一半也不能总空着——”
极具辨识力的笑容,出现在脸上。
军营帅帐,顷刻便如舞榭歌台。
“呵呵呵,这出暂时就叫声东击西。做出副长久对峙的样子,吓吓城里那帮胆小鬼。”
韩冶此时早已五体投地、敬服至极。
原以为上了战场,就能独当一面、自力更生,现在看来要学得还多着呢。
夤夜更深、中宵露重。
卢荫城头,千名青羽残部,负坚持锐、严阵以待。
火矢是一早备下的,对面只要敢,必叫其有来无回。
想起昨夜,潘霄就是一肚子火。
那起子北人,忒得狂妄太过!
竟敢骑马绕城叫嚣,用的还是江下本地方言。
这般举动,无异于奇耻大辱。
守城兵士即刻展开回击,岂料对面扛出草垛作为防御。
全程不骄不躁,只一味喊着那两句,兜兜转转及至寅正方回。
是啊,弓箭这等重要物资,卢荫城里的人可消耗不起。
陷马坑与护城河被填平了,下一步便是抢建工事、围城固守。
所有东西,用一点便少一点,实在经不起挥霍。
魏成阳默默盘算着,一心希望计划能够顺利进行。
但真的,会有那么容易吗?
疑问浮现在脑海,沾着回忆的血腥气。
马蹄奔踏似曾相识,规律好似摇铃。
谢之逸认识那动静,并非依靠耳朵判断,而是通过毛孔识别出来。
一声呼哨、乡音四起。
卢荫守军打心底里,恨透了这副腔调。
多么嚣张猖狂,多么阴狠恶毒。
年青人总是头一个儿,沉不住气。
潘霄点燃箭首,火苗突突跳跃,像极了无从压制的愤怒。
魏成阳振臂示意,火矢依次排开,城楼上顿时亮如白昼。
青羽军跟飞骑营,真真是旧怨未了、再添新仇。
盾牌固若城墙,蔽住一身白袍,细看之下还能发觉抹了湿泥。
没错,此番叫阵他们扛的不是草垛,而是足以抵御火攻的坚硬秉甲。
“怎么办?还打吗?”潘霄离魏成阳最近,语调听起来既无奈又不甘。
“打!不能白吃这哑巴亏!”魏成阳点点头,神色犹算镇定。
言罢他一声令下,无数火星飞向城下。
潘霄更是用尽全身力气。
他多么希望那箭,能穿透盾牌、刺破战甲,扎进敌人心脏里去。
撞击干脆利落,火光跌在地上,没等连成片就被踏灭了。
吟咏不绝于耳,就着烈焰连天,愈加慷慨豪壮。
这一场,直闹到五更天上。
苏立搭下酸麻手臂,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
他不在里面,这是苏立最后的结论。
想想也是啊。
那样一双眼睛,怎肯轻易掺和这等琐事?
飞骑主帅,比想象中还会识人。
“走吧,该交班了。”谢之逸拍拍苏立,他很清楚对方想找谁。
早晚要碰面的,没必要这么心急。
然世间之事,有人闲就有人忙,有人看得开就有人参不透。
全看所求为何、所思在谁罢了。
譬如此时此刻,太师府邸正堂中央。
太守宋青与将领贺温,整襟危立、肃然以拜。
不消几句,便解释清了来龙去脉。
随后在巫马良雨授意下,又念了两遍歌谣。
所幸调门儿不算大,仅够屋里人听清。
“好啊……好啊……”南夏太师叹息着摇头,起身时腿脚明显有些不利索。
他颤巍巍搀着宋青、贺温,一一让到椅子上。
见太守还要推托,又在其胳膊上轻轻拍了两下。
“好一招,四面楚歌乌江岸呐……”巫马面色悲凉,双眼像被虫蛀空的洞。
他蹭回座位上,借由背身悄悄拭了两把泪。
“如此情形,二位有何高见?”好在低沉转瞬即逝,再开口时巫马也恢复往日神采。
“打,打不得!赶,赶不走!当真小人行径!”夜间挫折,显然令贺温很不好受。
军令是一早定死的,无太师亲谕,谁也不许擅开城门。
违者格杀勿论、先斩后奏。
宋青是读书人,倒还存着几分理智。
打仗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绣花样。
更不讲究什么光明磊落、正大堂皇。
趁病取命、杀人诛心——这才是沙场的本来面目,或者说朝堂的实际真相。
一路行来中州军队多得民心,宋青虽未亲眼见过,听也听饱了。
相较之下,本家官吏又做成个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