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就是这样。”卢蕤将自己的筹谋尽数说了出来,一口饮尽那苦得要命的药,“你不帮我,我也理解。没事,实在不行,我自己不避嫌,做保人,万一这脸面还值三两钱的话。”
裴顗坐在他对面,卢蕤在此人身上完全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狼狈,或者说哪怕心里再怎么落寞,皮相总不会彰显出来。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帮你呢?”
卢蕤抬眼看去,手里正抱着个汤婆子,浑身散发着药香。
太尴尬了,迎上裴顗的目光。
“因为没必要,谁也说不清楚内附后是好还是坏,有叱罗归沙这个坏例子,总是难办。谁想惹火上身?”卢蕤低头看地毯,就是不敢直视对方,“还有就是刚刚,你肯定觉得前倨后恭,我和他也无礼至极。裴遂安一直都是个看重尊卑的人,留下坏印象,再想求助你可以说是痴人说梦。”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裴顗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什么虚的套路和寒喧都没有。
“道歉吧……”卢蕤苦笑,“你一来,阿桥有点危机感,慌不择路,我代他道歉。”
“你凭什么替他?替他求,替他道歉?他就坐享其成?他要什么,就自己来找我,把我推给你算什么?真要论起亲疏,他还是后来者,跟我充什么情深呢?!”
卢蕤不说话了,他刚才那番话为了尽快断掉裴顗的念想,也有些操之过急。
裴顗还以为是自己语气太冲让卢蕤心里难受了,“更生,我……我不是说你。他下流至极,还对你……”
裴顗气得说不出口了,自幼他就风度翩翩,深知要尊重别人,万不可贸然触碰别人发肤,那是最亲昵的动作,方寸之内,更要注重礼矩。
“你觉得他配不上我?”
裴顗心想那你可真是说对了,“当然,他毫无风度、胆大妄为,甚至还非礼……非礼过你。”
我不忍触碰的月光,竟然有人亵渎,还以此自傲、炫耀!
“那不是非礼。”卢蕤解释着,“我自己愿意的。”
“愿意那也不行!”裴顗弄不清楚自己这股无名火是从哪里窜出来的,“这无关愿意不愿意而是……”
丹凤眼此刻毫不避让,看得裴顗有些伤神了。
“别这么看我。”裴顗无奈,“我并非不想帮你,只要你一句话,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遂安……”卢蕤难为情,“你不用对我这么好。过去的,都过去了。”
“你这样想,我可不是。见你第一面,我就喜欢你了。那时候觉得,全书院都不敢甩我脸色,你倒好,一来就考第一,我给你的饴糖和樱桃饼子你都退了回来。”
“我不喜欢吃甜食。”卢蕤道,“那时候我没想太多,说实在的你根本没见过我最真实……”
“后来你在桐花树下弹琴,那一幕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弹的曲子是《猗兰操》,后来你说自己不擅长乐器,其实我都知道,你只是不想在清谈的时候被人当乐工使唤。”
轻飘飘的桐花纷纷扬扬落下,有几朵落在肩头。月亮在泡桐树扶疏的枝干中透过辉光,点点洒在那人的月白色袍衫上,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回荡在净林书院小园。
裴顗回想起来,所谓一见倾心,就是这么个理。
“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没见过最真实的你?”裴顗反问,“这次,我还把古琴‘洗玉浮珠’带来了,那个人估计连古琴有几根弦都不明白。”
“我没你想得那样好,也不是不喜欢你,而是……我们是同窗是朋友,我唯独没有把你往那方面想。”
裴顗错愕之际,又浮现了拥挤的曲江畔,有意无意的那个吻,他平生第一次和光明磊落相悖,贼心不死,趁着卢蕤看焰火的时候,假装被人攘了一下,一个趔趄,唇瓣覆在卢蕤嘴角。
那是裴顗此生唯一一次玩弄心机,坏透了。
卢蕤和他不约而同想到了此事。
“那算不得……”卢蕤抚额,眉头紧皱,“忘了吧,我们还可以当朋友,同僚。”
“怎么忘得了呢。”裴顗双手捧着脸颊,侧身背对着卢蕤,“八年了,喜欢你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过去一年我如你所说一直惩罚自己。我争取了,我想拉你回来,把你从暗无天日的大牢带出来,我真的……”
裴顗难得啜泣,脆弱一览无遗。执念在裴顗心中从来不会像卢蕤那样一笔带过,及时抽身。
像琥珀,挣扎着无处可逃的小虫子,被松脂沉沉压得喘不过气,一层层覆盖上去,散发出狰狞、透不过气的窒息之美。
裴顗的遗憾就是那个小虫,在此后的日日夜夜惩罚他。没遇见卢蕤的时候尚且有喘息之机,他安慰自己说不定卢蕤能跟他回来、原谅他,那句滚只是气话、使尽全力也要让更生回来,这次没人拦得住了……
最讨厌的无非是认命,最恨的无非是遗憾。
“遂安,我们真的不合适。”想来想去,卢蕤只有这一句话。
裴顗目无下尘,卢蕤偏偏俯首尘世。
“洗玉浮珠在我车里,你能为我弹一曲么?我会帮你写奏表的。”裴顗自尊心很强,厌恶任何怜悯,被拒绝也会想出法子给自己找体面。
“就这些?”
“我怎么忍心让你乞求我呢。其实想想,你朋友不多,我能成为你最好的朋友,也足够了。”
卢蕤咬着嘴唇,权当是认了,这么大一个人情以后慢慢还吧……
“谢谢你。”
“何必言谢?”裴顗又恢复了往日的风度,“应该的,举手之劳。”
卢蕤朝他行了个谢礼,一旦开始欠人情,他就浑身不舒服,也不知道是哪根弦不对劲。
“还有,你真的很想让我滚吗……说梦话都忘不了那一幕?”
卢蕤汗颜,“都过去了,别提了。这次我跟你回京师,路上阿桥跟我们一起,算算时候,现在继位仪式应该要结束了。“
许枫桥身着狼主袍衫,菱花纹路,织金面料,硕大的貂皮斜在肩上,高高鹿角冠沉甸甸的,阿珠亲自为他戴上。
号角胡笳阵阵,响遏行云。神武军的方阵和贺若部的方阵融合在一起,朝他们唯一的主人行军礼。
五彩旗幡,甲光向日,兵戈交错,绝对的力量让人血脉贲张。许枫桥戴上象征狼主地位的镶金狼牙,手持狼主之印,微眯双眼,睥睨之姿拔开古雪。
他终于接受了血脉里属于漠北的部分,和他曾经的敌人站在一起,成为了他们的主人。
叱罗碧穿得也很隆重,不过她不复往昔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反而有些怅然若失。她还想说些什么,伸出了手,嘴唇半张,看到对方冷淡眼神后,又紧紧闭上,收回手。
“叱罗归沙要跟我一起走,叱罗部属于你了。”
叱罗碧笑了笑,“你们把人带走得差不多,我就又该惨淡经营。”
萧恪对她下手,要她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下一次动手会在什么时候。这次有许枫桥求解药,下次呢?原来动卢蕤的后果是这样,叱罗碧后悔,却也无奈。
“阿蕤说了,会在萧恪那儿保下你,他手里目前有两条商队,你需要的话,会帮你。而且我们内附,边境安宁,互市就更容易了。你想当女狼主,也没人拦你。”
“我明明想害他,他却还是不忘要帮我。”叱罗碧掖紧了外袍,仪式结束后面前的人散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些心腹。
厉白杨和姚霁青以及萧飒在一起说着话,慕容策虽是胡人,汉话也说得流利。
冯碧梧一直靠着松树,一言不发,眼珠子转着,时不时指节摩挲下巴,这是思考的姿势。
“策这次有功,我会给他一部分地分,反正我一走,那些地也用不上。策帮了我,合该重谢,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他会跟着回来,此人重情义,你要是以后想和他联手也行,但……为了策的安全你还是别……”
“我知道。”叱罗碧苦笑,“你害怕我会壮大起来然后害他?不会的,我现在不想那么多了,要是成为女狼主后,能让部落强大起来族人不受伤害,就足够了。”
卢蕤前几天还教了叱罗碧女主即位的法子,这在大周还没有先例,因为大周女主当政多是皇后太后,不注重真正的名分。
叱罗碧要的就是名分。
卢蕤帮她出谋划策,写了一沓的合理手段,大多是造谶言,人心本就浮动,来造个金人,又或者什么图纬,证明自己天命所归,其实就够了,没人会一直揪着男女说事。
叱罗碧还想说些什么,但思及自己并不是合格的母亲,索性不再去煽情。
“他帮你,仅仅是因为你是我血缘上的母亲,他不想让我以后想起往事后悔,觉得先前闹得再凶,等时间一过就会说什么,子欲养而亲不待。”
叱罗碧道:“你不像是这种人。”
“他知道,就是害怕吧,害怕会留下遗憾。对了,檀石呢?”
“我把他关起来了,有个小孩一直守在他附近,叫什么……阿六敦?那孩子不会说汉话和漠北话,叽叽喳喳的像是梵语,贺若檀石倒是听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