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要审什么……这件事已经到头了!”定安王府书房内,谢绯宴将一本折子拍在了桌子上,面色深沉。
楚衡川靠在桌旁,揉着鼻梁,道:“今日入宫,根本见不到陛下,折子多半也是进了南华手里,更不可能放娘回去。三司会审原来就是为了康谢一案,后来改了说是要审杨之修,结果现在杨之修死了,他们就硬是要将谢家和黑市火药联系在一起,说要一起审……”
谢绯宴掌中静静躺着半道虎符,因为常年摩挲,其上许多棱角早已变得圆润光滑。两个虎符合二为一才有军令调用权,若是在销军令施行之前,她好歹还能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直接奔回西南域,但是西南域赤战军作为第一支响应销军令的队伍,早已将这权力完全丢开了。
书房内静默了一会儿,廊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景狸推门而入,额上都是汗水,声音急切:“夫人!灰又发来庇护令了!”
庇护令是西南域与百国做下的约定,当一方面临生死存亡时,可以向另一方发出庇护令,接收方必须出兵增援。
“我知道了……按照我先前的安排,左将军去了吗?”
景狸点头,递上军书:“去了,暂时稳住了局面。蛮子在成墙外停下了。”
增援只是一时的,天知道在城墙外的蛮子什么时候发疯攻城。百国依地势起建筑,藏入深山老林中自然也能求得一时安稳,但真要将人逼死,方法总是有的。而且,西南域就在战场旁边……
墙上“明忠”二字依然醒目,母子二人将视线从字画上移开,对上了视线。
楚衡川放下手,道:“这事很不对劲,到底为什么南华要拦着不让母亲回去……母亲,如果你一定要出兵的话,以庇护令……”
谢绯宴缓缓摇头,走到一旁坐下。随着她的举动,楚衡川的心也一寸寸凉了下去。
“明忠”是一回事,擅自出兵的结局并不会好到哪里去,有可能会将赤战军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景宸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殿下,白玉雀求见。”
谢绯宴微微皱眉,起身准备离开,道:“白玉雀?是和黑市有关的事情吧,你们先……”
楚衡川却摇头,一双眸子里溢出异样的情绪。他拉住谢绯宴,道:“这人是来救局的。”
白玉雀被带了进来,遮蔽身体的黑衣却挡不住定安王有些灼热的视线。南酌从面具空隙里投出目光,直直撞入他眼中。
谢绯宴看看儿子,又看看白玉雀,有些疑惑的打了两个响指,问道:“这位……白玉雀,你是有什么事?”
南酌移开目光,道:“朝中消息估计过一会儿才会传到来定安王府,为了不耽误时间,我就先过来了。陛下病重,奕王获摄政之权,现下正在宫内处理政务,南相被支去了忙三司会审的准备,现在是尚嘉孤在旁辅助。”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摄政权里还有军权。”
极轻的一声,悬在谢绯宴腰间的长剑出鞘三分,折射出森冷剑光。她看着从头到脚一片黑的青年,冷声道:“跨级传信或者误报军情,都是要斩首的。”
青年丝毫不惧,反而轻声一笑,伸出手来,道:“域主若是不信,大可斩我一手做为抵押。若是如此多疑之人,五年前西北域三城被攻破,域主也不会将一封不明不白的信作为证据发回来。”
闻言,谢绯宴归剑入鞘,看向自己儿子,眼中带了几分探究。“你告诉他的?”
“我信他。”毫不犹豫,楚衡川点头答道。
青年身形微晃,加快语速:“我已经搜集到了黑市的证据,谢家在其中牵连不深,完全不需要谢夫人出面,而且现在谢桓已经出狱,本身就是要出庭三司会审的。谢夫人,您可以放心回去西南域,我会将证词交给定安王。”
“域主和殿下大可不信我的证词,但是现在入宫请兵,是最好的机会。”
“景狸,跟我走。”谢绯宴看了青年最后一眼,抬脚往外走去。
楚衡川上前,想拉他手臂,却不知为何,手举到一半就改了方向,将人的面具摘了下来。见状,景宸虽心下疑惑,但也跟着退了出去。
面具后的脸比前段时间更瘦了,脸颊微微凹陷,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又消了下去。楚衡川皱眉,将面具塞回他手里,问道:“你这些天都干什么去了?”
南酌没应他,拉开两人距离,将一封信递给他,道:“该说的都在这里了,明天我会让人带着人证过去,殿下放心吧,以我性命担保,在下绝对不会害你。”
“好说,你先和我讲清楚,你到底查到了什么东西。不然,你这身在定安王心在瑜王,我也放不下心。”楚衡川忽然有了心情,拉着人到一旁坐下,还往他怀里塞了个手炉。
谁到春天了用手炉啊。南酌在心里无语吐槽,轻声道:“殿下,熙山宴我随你出生入死,能不能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楚衡川挑眉。做生意做到他头上来了,好大的胆子。“你想我做什么?”
南酌起身,在他面前跪下,以额触地。“求您护住云松。”
与白归鹤分开后,郊外寒风呼呼往脖子里钻,南酌拢了拢衣服,这才想起来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回去长乐坊小屋了。
他起身往回走,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南云松。
算算时间,南云松的一个月禁足也快结束了。这小子得人赏识,有尚嘉孤给他亲自上课,课业什么的倒是不用担心。只是,到底是谁教他带着学生闹事的……其中目的又是什么呢……
南酌想得头疼,近一段时间东奔西走,根本没有休息时间。
到了小屋,推门进去,南云松不在,应该是到尚嘉孤那上课去了。对着空荡荡的小屋,南酌反而松了口气。真要他现在对上南云松,恐怕只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灶台上有水渍,掀开锅盖,一团冷粥静静的窝在锅底。南酌很少回来,这粥应该是南云松留着回来吃的。
一股酸涩泛上心头,南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转身进了房间。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推门声又起了。
南云松强装镇定,拉开椅子请客人就坐,眼睛却紧紧盯着南文殊,问道:“公子所言……”
数年不见,当年的公子哥早已改了面目,不变的唯有眉间傲气。南文殊一笑,掀起衣摆坐下,不答反问道:“你兄长是何反应呢?”
犹豫了一下,南云松道:“兄长,什么也没说,但是很生气。”
当然生气啊,自家兄弟不计后果闹事,过后毫无悔改之意,还要贬低一番他苦苦经营的计策,任何人都会怒发冲冠的。但是另一方面,也只能说明他南云松本身就不是个立场坚定的人,稍稍挑拨,就能得手。
想到这,南文殊心中满足退了一些,慢声道:“他没否认,也没有承认,说明他还是有许多事情瞒着你。当时在殿下学宫,他是站哪一边的立场,想来你也看到了。”
南云松抿唇,藏在袖子里的手收紧了。他又问道:“那公子,你是想我做什么呢?”
总算扯到这一步了。开门见山,南云松道:“康皇后,康太后当初极力保下你和南酌,现在要你做的事也很简单,跟我回南家。”
南云松眼睛瞪大了,不可置信道:“……当年粤岭南氏覆灭,主家没有出手,如今你们到底是要做什么。为什么只是要我回去?兄长呢?兄长也是南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往泥沼里越陷越深了。
闻言,南文殊以为他是在为南酌感到不公平,循循善诱道:“当年的确是我们主家不对,但是你也要知道,即便主家出面了,也不一定能保下南氏。只要你回了南家,南酌也能得南家庇佑。”
非常诱人的条件,尤其是对于丧家犬而言。南文殊继续道:“现下,你在殿下学宫读书,完成学业后,南家自会帮你安排仕途,你的兄长也不必继续做现在的勾当。”
“我,我再想想……”南云松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撞上了桌角。
“好,两日后,我会再来找公子。”南文殊嘴角平了下去,起身告辞。
南文殊走后,南云松只能听见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心跳又重又沉,一下一下敲着胸腔。好久,他想坐到椅子上,却听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南云松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重若千钧,很简单的一个扭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呆滞在原地。
脚步声逐渐靠近,南酌将握在手中的钱币塞回钱袋,捏了捏弟弟的肩膀。
“兄长……”南云松终于有了些力气,缓缓转头看向他。
南酌将他按到椅子上,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我……”南云松喉头梗塞,说不出一句话。
“背信弃义,忘了粤岭南氏的苦痛,给皇家当走狗,诸如此类,是不是?”南酌低头看他,透蓝的眼中浮出丝丝哀戚,编织成了一张网,将南云松笼罩其中。
见他不答话,南酌点头,在他面前坐下。胸口胀痛,太阳穴也在一凸一凸的跳动,叫人头晕眼花。南酌很想抬手拨开眼前金星,但还是忍住了。
“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但是有一个前提,你还愿不愿意听我的话?还是说,你要与我恩断义绝?”
南云松腾得站起身,椅子向后倒去,发出一声震响。他眼眶发红,跪下身来抓紧南酌的手,道:“不是的兄长,我,我不是……”
南酌回握住他的手,惨白的脸上神色平静,眼中也没了情绪,仿若一具人偶。南酌轻声道:“那我给你好好分析一遍。南文殊教你煽动殿下学宫学子鸣不平,结果害得李仁和洪子泽被禁足家中,你自己也险些作为主谋被供出去,因为有我在宫门守卫才保下了你。现在,南文殊要求你跟随他回南家,作为某些事情的关键人物,以保护的名义囚在主家,是生是死由主家决定。”
“南家作为四大家之首,自销军令、屯田令以后,就与洪子泽、李仁一派利益相冲,互为对立面,如今西域战火再起,陛下必须依靠西北域南氏军队才能抵挡外敌,洪、李二人受制,销军令屯田令停了大半,南氏压力更小,手上筹码不断增加。另一方面,四大家里乔家看热闹,康家被压,谢家半死不活,只剩下南家,如果南家将另外三家吞并或者四家团结,想推翻皇权,唾手可得。”
“你不妨仔细想想,你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们把你纳入南家的。”
南云松六神无主,被兄长揭露的局促和陷入未知棋局的恐惧充斥在心口,他摇着头喃喃自语:“我,我是粤岭南氏的人,粤岭南氏已经覆灭了,是皇后和太后将我保下……南家,是想用我来威胁……”
推翻皇权有很多办法,最终要达成的目的,就是要皇帝下来。如果皇帝做错了事,害死了无数的人,又有人将此事昭告天下引起群愤,继而逼迫皇帝认错……
南云松抿了抿唇,努力恢复冷静,问道:“是和我们粤岭有关吗?”
以前在殿下学宫一起读书,南酌对一个课业解释多次南云松都没懂,也是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抬着眼皮看他,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答案。但是这次,他没有任何力气告诉他这个答案是对是错。
南酌长叹一气,道:“暂且定下是这个答案吧。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别的。这一年来,我供职宫门守卫,密约在身,更多的东西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你我,甚至是其他人都得死在宫墙内。洪子泽和李仁因为你们闹事被禁足,就是最好的说明。不要再做傻事了。粤岭的事我一直在调查,当初在粤岭追杀我们的杀手至今下落不明,我只能找到几个组织,现下还在调查。但是我出不去京都,所以调查会很慢。”
“如今来看,南家主动向你抛出了枝叶,你躲不掉,我只能拉你入局。希望养父养母在天之灵,能保佑你平安归来。我也会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危。”
南云松再次愣住了。手上一凉,原来是南酌将自己的短刀塞到了他手里。
“我会将你潜伏之术,接下来,你应下南家的邀请,以身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