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随肆不是不想去找月天清,只是追兵太多,他逃命就花去全部力气。
一边逃,他一边呼唤绵魅。最终,在呼唤了无数声前辈后,绵魅现身了。
绵魅着一身青白色衣裳,衣裳制式与八十一州寻常款式截然不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衣角被烧掉了许多,大片衣身亦被烧毁。青白与棕黄相交织,显出一场大火肆虐后的痕迹。她的脸亦被烧伤,红的粉的白的,好不刺眼。
她大腿往下是一片虚影——她没有脚。
剑灵、鬼、魔等种类的魂体往往都没有脚。但风随肆知道绵魅不是剑灵——风家祖传宝剑的剑灵不会和月家有仇。
忽而,他忽而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看见绵魅的魂体。以往他接受过无数道来自绵魅的传音,却从未见过她的魂体。
而在很久以前,传音术会暴露魂体。遮掩魂体的传音术是近现代的修士想出来的。绵魅为了避免他的怀疑,也真是下了许多功夫。
“前辈……”
绵魅轻轻笑起来,“还愿意叫我前辈?”
风随肆终于不得不承认事实——绵魅彻头彻尾利用了他。是绵魅操纵了他,杀害了养育自己多年的月家人。
“为什么?”
明知道最坏的已经发生,原因没有意义,风随肆依然忍不住发问。
“有仇报仇。风月两家砍伐我族制成灵位牌。四方天尾随月家,伐尽我族。”
“为什么不杀我和天清空落?”
“你们不知晓这场杀戮。”
“既然不杀无知者,为什么要杀月府所有人?我想许多仆人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绵魅沉默半晌,最后冷冷道:“我的族人,亦从未伤过任何平民或修士。他们中许多,甚至是在死时才见过人类第一面。”
“这不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
绵魅笑了笑,没有再就此说什么,而是道:“我向月家人陈述时,他们很震惊。他们的震惊好似在说:‘我如果知道你们不是普通的竹子,我一定不会伤害你们。’但是哪里有那么多如果?如果你知道你吃的所有菜都有意识,知道他们被折断会痛苦;如果你知道猪不甘心一生混吃等死,你还会吃他们吗?
“进一步说,如果你知道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吸取空气中某种意识的魂魄,你还要继续呼吸吗?或者说,你愿意为此不再呼吸吗?”
风随肆从未听过如此言论,一时怔住,“你在……说什么?”
“如果只有别人死,你才能活,你还要活吗?”
风随肆的瞳孔骤然缩小。
绵魅感觉某种东西正在快速消耗自己的力量,自己的魂体正在缓缓变得透明。她不屑一笑,继续道:“你们自称修士,是天道的践行者,但是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们真的知道何为天道、何为天意吗?”
风随肆说不出话来。
“很好,看你这副表情,我知道你听进去了。不懂没关系,你还有很多年可活,去慢慢寻找答案吧。这是我……”
绵魅感觉自己的咽喉被扼住,自己就要完全消散了。但她不甘心、不认命,她艰难吐出最后的话:“这是我教给你,最后的东西。它……比什么仇恨……重要多了……”
“蠢货!活下去吧!……” 她嘶哑的声音,消瘦的魂体,居然蕴含着那样强大的力量,仿佛是在对命运叫嚣,向天地反抗。
生命流失得越快,她越要大声说:“……愚蠢的世界!”
“前辈?!”
空荡荡的识海,再没有某个狡诈、声音嘶哑冰冷的魂体。
仿佛是意识到什么,他的声音细若蚊鸣,“……前辈?”
他感觉自己的某个地方变轻了,他知道自己再也唤不回绵魅了。
再没有哪个人会像长辈一样指导他,骂他蠢货了。
……
绵魅消散后,风随肆失魂落魄了好一阵,连逃亡时也不看路,以至最后被逼入陷阱。
被一枚枚暗器穿透身体时,风随肆忍不住想,我是不是活不下去了?
但绵魅的话犹在耳边:“活下去吧!”
于是他又积蓄起力量,冲出重围。
追杀永无尽头。
一队又一队修士加入追杀他的行列,灵水,松风派,天机派……青锋剑山……崇德门。
他回忆起月天清的话,回忆起纪聊群的话。他抚摸手背的咒术,苦中作乐地想:还好和天清分开了,不然天清也要和他一起逃了。
他开始逐渐体会到风愉和北辰鸿客当年的心情。
他抬手解除了咒术。
……
玉州。
哗啦啦的大雨清洗这座城。四处显得寂静,万物好似在雨中安睡。
忽而,街道转角处的空中浮现一道阵法,一个伤痕累累的修士从里面跳出。
风随肆抬头看向周围。太好了,天助他也,周围在下雨,那些修士不能轻易通过追踪咒找到他了。
那么这个随机传送符将他传送到了哪里呢?看起来还是在人类的地盘,幸好没把他送去妖界或者北域。
风随肆听见远处传来人声。他连忙用秘法隐去身形。
一个男人背着自己的脸蛋通红的女儿,一个女人正为父女俩撑伞。
女人道:“跑快一点!她烧得好厉害!”
男人道:“我跑快了你追不上,到时候又淋着她了!”
女人道:“我追得上你!”
原来是一户人家的小女儿发烧,她的爹娘正把她往医馆送。风随肆不懂医术,默默看着他们跑远。
根据口音来判断,这里,似乎是玉州?
风随肆暗骂一声见鬼。他还说随机传送符送他到了一个好地方,谁曾想是龙潭虎穴。
他还想再燃一张传送符试试运气,忽然感觉身上一阵发冷,头晕晕的,痛得快要炸开。
肯定是伤口发炎发烧了。他不能再行动,得赶快找个地方处理伤口。
风随肆走过几条巷道,进了民坊。
踩过一块石头时,风随肆不慎摔进水坑。他身上的衣服骤然浸水,浑身没湿的地方也全部遭了殃。他想要抬手,却觉得湿哒哒的衣服好似千斤重。
该死,居然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
他迷迷糊糊地在水坑里挣扎,就像退潮后,在小水洼扑腾的鱼。但是任凭他如何努力,都只是徒劳。
……
再次醒来时,风随肆发现自己坐在某户人家的屋檐下,身上裹着厚厚的被褥。
好热。
他刚才是在雨里摔倒了吗?有人救了他?
他看着身上的被褥,石阶上还冒着热气的驱寒汤。感觉心也温暖起来。
他起身敲门,却无人应答。
风随肆感觉到门内有人,暗觉好笑,既然如此怕他,又何必送汤送被?他一口喝干热汤,折好被褥放在石阶上不容易被雨水打湿的地方。
“我走了,多谢!”
他说完转身准备离开。正在这时,刚刚紧闭的门打开一条小缝,一把破破烂烂的油纸伞伸出来,戳了戳他。顺着伞柄看去,是一只枯槁的、属于老者的手。
风随肆笑起来,把伞推回去,“谢谢,不过不用了,我有伞,只是刚才忘了取出来。”他说着取出自己的伞,从门缝间移过。
门里的人还是不敢说话。
虽然头炸裂般地疼,身上各处忽冷忽热,但风随肆还是维持沉稳步伐与微笑,迅速离开了。
他的画像挂得到处都是,想必八十一州人人都认得他这张脸,他万万不能倒在这户人家的门口。
好在大雨激烈,方才应该没人发现。
走到城门处,风随肆惊讶地发现,玉州城门居然没有守卫?
风随肆看了看周围有无陷阱,最后隐去身形走出城。
暴雨渐渐停了,城外阳光明媚。
风随肆出城后,没有走大道,而是拐进一片树林,对身后道:“喂,你还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戎君从树后走出,假装惊讶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风随肆召出盘桓,握紧,笑盈盈道:“发现城门没人的时候。玉州没发生什么事,城门守卫为何消失不见?不是有人帮我,老天难道会帮我么?”
戎君拍拍手,“说得不错。老天不会帮任何人。还请你先把剑放下,我此行,不是为了杀你。”
风随肆一路遇到不少这样说的修士,淡淡道:“那你要什么,风家的秘法和灵器?”
“比起我,想来四方天更想要这些,但是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风随肆没继续问他缺什么,转身往前走。
戎君追上去,“你怎么走了?对我不感兴趣?”
风随肆不再笑。顿了两秒,他道:“单融冷会对你很感兴趣,魔。”
“嗯?你猜到有人帮你离开玉州还能理解,但你是怎么猜到我是魔的?我感觉我身上的魔气掩藏得很好啊,他们都没觉得我哪里不对呢。”
甚至他和月天清打过几次照面,月天清和桀骨都没认出他的身份。
“哈哈。”风随肆讥笑两声,“说我是魔王的谣言传遍八十一州。除去和我相熟的人,没人不会怕我是魔。你这样热情地凑上来,难道不是自爆身份?”
“哇,你居然还有点脑子。我以为你根本不会动脑呢。”
风随肆觉得它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什么叫“根本不会动脑”?
他烦躁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甩掉一个魔的难度远高于甩掉一群修士。更糟糕的是,他知道自己甩不掉这个魔。
“你想要干什么?”
“对当魔有兴趣么?”
“我说不你难道会放过我?”
戎君笑得更厉害,“哈哈哈哈哈,当然不会了。但是你若不是真心……”
是不会成为魔的。风随肆在心里替他接了下半句。
妈的,他是怎么招惹上这玩意儿的?
不再计较传送符会随机把自己传到哪里,风随肆燃符就跑。
才一过界,风随肆就感觉一股风雪扑到他脸上,他觉得自己差点窒息。
寒风呼啸,是北域雪原。
忽而,他感觉背后没有寒风。风随肆扭头一看,发现自己居然站在温泉山谷外。
想起温泉山谷里也有魔,他感到一阵恶心。
再恶心也要进去,不然自己凭着满身伤,在冰天雪地的北域恐怕活不过一个时辰。
温泉山谷还是那副鬼样,满地红白颗粒,四处脏兮兮的血痕。不见一个死人,却处处都是人间炼狱。
想到自己要是成了魔,也要吃人,风随肆就恶心得吐酸水。
他很快找到一处温泉。风随肆脱去衣服,翻出乾坤袋里的药瓶,给自己清理伤口,上药。
药的质量不错,伤口没一会儿就好了很多。
一旁恰好有一张柔软的大床,只是床上全是红白颗粒。风随肆也没资格挑剔了,他用床单包住所有红白颗粒,扯下床单扔掉,而后睡到床上。
盘桓被他抱在胸前。
他昏昏沉沉睡去,梦到月天清。
月天清正一遍又一遍地往咒术里输入灵力,寻找他的下落,只是咒术从没亮起过。风随肆感觉自己的心被捏紧了。他走过去,对月天清道:“别找了,别找了。”
月天清没听见,继续往咒术里输入灵力。
风随肆心痛难忍,一声大吼:“别找了!我把咒术解除了!”
月天清还在往咒术里输入灵力。
看见月天清碎灵石补充灵力,然后不死心地尝试一遍又一遍,风随肆感到自己的无能。
他想:该死,要不是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不会被迫和天清分开。要是当时没走就好了,就是站在那儿,被那群修士打死,也好过眼睁睁看着月天清徒劳地寻找他。
他突然感觉有人在踹他的小腹。他低头,看见小腹处什么都没有。
那是谁在踹他?
风随肆猝然从梦中惊醒,大喘粗气,“呼……哈、哈……”
他怀中的盘桓正不安地扭动。他摸摸盘桓,“还好你把我叫醒了。”盘桓还在扭动,并且幅度越来越大。风随肆不解,“你在提醒我吗?发生了什么?”
“砰砰。”房门被敲响。
风随肆瞬间翻身下床,一剑刺向房门。
房门被破,和风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