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只身闯进对他来说伸手不见五指的竹林。藏原从后面追过来,在老人一时没注意时打掉了他手中的镰刀,抓住老人试图将他拽回安全的山脚,又不敢过分使劲弄伤他的细腕。
“快逃!这里交给我!你快走!”他不顾藏原的劝阻,边挣扎边声嘶力竭地大叫。风更急了,竹叶交错拍打的声音像如泣如诉的呜咽。混乱的嘈杂中,明日敏锐地知觉到细微的异常——健次爷爷的出现让鬼露出了马脚。它倏地钻出来,满脸愤怒惶急地奔向老人。几乎是同一瞬间,她和牧野看清了鬼的方位,同时斩落了它的头。
孱弱的老人听见了刀起刀落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他用尽全力疯狂地挣脱了藏原的束缚,跌跌撞撞地冲到正在粉碎的残躯边,无比小心地抱起那具没有首级的身体,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
“哥哥啊……”
(三)
三周后,休假中的明日緑一人重新踏上背北山村的土地。她将新买的一捆大米扛在肩头,行走在乡间土路上。两边都是绿油油的水稻,长势喜人。除了健次爷爷家的田。她瞄过去,不出所料,他的田里长了不少杂草,蔫蔫的庄稼无精打采,缺乏精心呵护。
她真不愿再回想那一夜。事后听藏原说,他尚未靠近健次家,他就像有预感一样,抄起镰刀从后院赶去北山。那夜,老人久久无法平静,死死揣着鬼遗留的衣裳蜷缩在地上。瘦小的身子缩得很小,小得像个小孩。他边大哭边用他所能想到最恶毒的话来诅咒所有人。
不得好死,不得往生。
三人寄给鬼杀队总部的书面总结中,汇报了本次任务成功的消息。那周的内刊《夜行路》没有刊登这篇总结,因为这次的鬼没有使用血鬼术,也没有值得研究的特征,各方面看来都非常普通。总部对会吃人的鬼背后的故事不感兴趣。
但明日他们无人为这次任务的圆满完成而感到高兴。这是他们第一次合作,彼此间却有种没说出口的默契——有空就来探望一下变成孤家寡人的健次。
到了健次家的玄关,她大声打了招呼,把大米卸下来放到地板上。和上次一样,老人没有出来迎接。她只好擅自走进去了。他一个人呆坐在堆满竹编篮子的正屋,凝望着竹林漫漫的北山,对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看也不看,好像她不存在。
明日问厨房在哪,老人不理睬,她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去找。安置好那捆米,她回到正屋对老人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务必告诉他们。听闻此话,他像生锈的机器一样僵硬地转过头瞪着她:“那个黄头发的小子也是这么说的。你们以为这样就够了吗?”他指的是牧野。
五味杂陈的心情令明日再也忍不住了。她坐到老人面前,用恳切温和的语气,郑重其事地说:“消灭了一只会吃人的鬼,我们并不后悔;但令您失去了唯一的家人,我们很抱歉。可是,并不只有您失去了家人。也有很多人,因为您的兄长失去了他们的父母、儿女和兄弟姐妹。”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地行了一礼。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击碎了老人悲哀的木然,使他在痛楚中清醒了几分。他又望向青翠的竹林,渐渐迷离的目光显示他沉浸在往事里。他用梦呓一样的语调喃喃道:“曾经我也害怕过他,眼看着他越来越不像我认识的哥哥的时候。”
“可他终究还是我哥哥。”
“我连爹妈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我和哥哥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没爹妈的孩子总要受委屈,每次时候哥哥就会安慰我,只有我们两个人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只要我们相互扶持,没有爹妈也没关系。所以等我们大了一点就开始拼命做工,只求能吃饱穿暖,有间干净点的屋子住就够了。我们哥俩年轻体壮,总会有出头之日。”
“可是不管怎么干啊干,口袋里根本存不住几个钱。没几年,哥哥就病了。他装作没病,忍了很久,后来老板还是发现了,把哥哥轰了出去。很快他病重得起不来床,而我们连看病吃药的钱都拿不出。”
“我一个人担起两人份干,还是不行。难过啊,那日子真的是难过得要死。还以为要眼睁睁看着哥哥就这么没了,结果奇迹出现了。”
“有天我下工回家,看见他不但能自个儿站起来,整个模样都变了,脸色灰白灰白,还有有黑纹和角,眼珠子黄澄澄的。我瞧见他这模样吓坏了,还以为他是害了更怪的病。但他说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是很饿,说完便跑出门,一宿没回来,我也一宿没合眼。直到他回来,衣服上都是血,我吓得魂都飞了。他说这不是他的血,是鸡的血。虽然哥哥的病好了,身体比之前强壮了,却不吃不喝,还特别怕光。我劝他怎么也得吃点东西,他也不听。有时候晚上还是照样出去。他让我觉得陌生,可他面对我的时候还和从前一样,会说会笑,只是话少了很多。”
“后来他开始带钱回来。我更害怕了,怕他每天晚上出去是去抢劫。我那个时候甚至有点不想管他了——如今变成这个样子,迟早会拖累我。我厌倦了每日为他担惊受怕、忧心忡忡的生活。有天晚上,他又揣着一兜钱回家,我鼓起勇气,准备对他说适而可止吧,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他却抢先开口,像报喜一样兴奋地告诉我:‘钱已经足够了,我们一起离开江户吧。不用再给人家做工了,我们可以去乡下买块地,建房子’,我哭了,哥哥竟然还没有忘记小时候一起幻想的梦,而我早都不敢去想了。我永远无法忘记他脸上怪异又喜悦的表情。他都成那副样子了,还在为我着想。”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下定决心要保护好他,就像他一直守护着我一样。为了逃避奉行所的人,我们远远地离开了江户,到北边人烟稀少的地方定居。虽然靠田地的日子也不富裕,但是有哥哥搭把手,另外再多干点活,日子算是比以前好过很多。他白天还是待在家里不出去,我就去山里捉点活物给他。有时会不情不愿啃几口,大多时候根本不吃。看他天天闷闷不乐的模样,我简直拿他没办法。他脾气一上来就跑进山里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慢慢的,村子里开始流传山里有吃人猛兽的传闻,已经有好几个猎人一去不归。我怕哥哥也会有危险,还怕猛兽其实就是哥哥……”
说到这,健次用枯枝一样的手捂着脸,终于不得不面对长久以来试图无视的事实。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一阵子缄口不语。过了一会,他放下了手,撞上明日不加掩饰的复杂眼神——震惊、疑虑、好奇和同情,当中没有居高临下的审判。他怯怯地将目光移到榻榻米上,才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讲下去:
“我总疑心村子里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只好带着他搬走了。搬了好几次,又要避人耳目又要躲着你们这些猎鬼人,直到来了这里。”
“一年又一年,我慢慢变得比哥哥老了。我们从一对兄弟,到看上去像父子、祖孙。现在我已经老得隔三差五就要犯点毛病,还得哥哥来替我下地、编竹编、打扫家里,把我当成小孩来照顾……”
“四十多年了,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不管我哥变成了什么,不管你们说他是什么,只要他还认我这个弟弟,他就永远是我哥。对我来说,他只是我的哥哥罢了。”
倾吐完自己的一生,他的脑袋无力地低垂下去,埋在空荡荡的胸膛。明日不知该对这意外听来的故事作何反应,汹涌的感情堵住了喉咙。她苦苦思索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眼望着对面的老人,像一块即将冷却的炭火,燃尽了最后一点热量。薄暮冥冥,残余的夕阳红日彻底沉到远山的背后,带走了最后一点余晖,将这个颓然垂首的迟暮之人遗弃在晦暗的正屋。相顾无言的二人,在悄怆幽邃的静默中,聆听着北山竹林哀戚的叹息。
(四)
半个月过去了,鎹鸦给明日送来了藏原的信。如今他们三个人之间偶尔会交流近况。刚从背北山村回来的藏原告诉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无法忍受独活于世的缘故,健次爷爷离世了。牧野和明日之前送过去的粮食和蔬果,他都没有动。
明日几眼就扫完了这封内容简短的信。她心情沉重地将它对折起来,放进了口袋。春日晴好,日光和煦,却不是所有人都活在美好的阳光之下。她见过许多不同的鬼,若不是低能得无法交流的鬼,大多鬼都会强烈地展现出某种执念。而她第一次见到,对亲人的幸福这般执着的鬼。
该如何看待鬼?她的心头一时漫上了许多难以言喻的困惑。生活向她展现了暧昧不清的一面,无法用非黑即白的道理解释和判断的一面。越来越多的事情是她所不了解的,是她理不清楚的。
不过没关系,她决定先记住自己的疑问。也许等她足够成熟智慧的那一天,答案自然会明了。
(第六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