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大人。多谢您的挂念,忍小姐说再过几日就可以回归了。”心有不安的緑还是尽力摆出沉着平静的样子,将双手轻放在身前规规矩矩地欠身,表现出起码的礼节。
“嗯。”主公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次无限列车任务,你做得很好。打败了下弦一,已经称得上有柱的实力了呢。如今九柱没有空缺,但能看见队内有和柱同等水平的剑士,我很欣慰。”
唉,这就是緑不想听到的,还不如把她骂一顿。她咬了咬牙说:“不!主公大人谬赞了……在下虽砍下了下弦一的头,可是没能控制好现场。列车的伤亡者众多,都是因为在下的无能才让事态演变成这样的。在下……配不上柱的荣誉。”她说着说着,沮丧地垂下头,明知他已目不视物也不敢直视本人。
主公的微笑消失了。他虽然看不见,但洞悉到了气氛消沉。他的语气仍然温和沉稳:“无限列车的事故,不应只由你一个人负责。你凭借自己的力量消灭了鬼,阻止了更多家破人亡的悲剧的发生,挽救了更多未来可能死去的生命。这本身是一件值得肯定的功绩,请你挺起胸膛来。”
“可是,我没能挽救那六十五人的性命……那六十五人的死同样也是无可挽回的悲剧!如果是由柱来执行这个任务,也许就不会牺牲这么多人了,藏原君也……啊!我并不是指责指挥不善的意思!只是……我……”越说越乱,緑表不清自己的意思,逐渐支支吾吾。
“緑,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心事?”主公大人敏锐地察觉到了。
緑紧握拳头,指甲深嵌入掌心里也没有在意。她确实不止为列车和藏原、牧野的事消沉,还因为其他事情——蝴蝶忍。忍对緑来说是特别的人。上一线里,正是因为有忍,她才能从炼狱牺牲的打击中振作起来。并非是她说了什么开导的话,而仅仅只是她的存在就刺激到緑了。年少就失去了挚爱的家人,经历了呕心沥血的修炼成为了柱……之前,对于忍的恨与痛,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正因为理解她,緑方能意识到千万不能被痛苦击垮,必须重新振作起来去战斗。忍,在緑心中就是一个怀揣同样隐秘的暗黑的同类,一个引导她领悟复仇的导师。而她或许就是那个在高烧时守护她的人。对于一个怀着沉重的过往还能对他人微笑、细致照顾别人的女孩,有什么办法能不认为她可亲可爱呢?
但经过了这次无限列车任务,亲眼目睹众多无辜的生命在自己面前陨落,亲眼目睹无数的人生的可能性如泡沫般破碎,随风飘散……緑的想法发生了重大的转变:
忍为了灭鬼而牺牲自我的觉悟无疑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可是啊,你的生命同样是有分量的啊!而你却从一开始就抛弃了它。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他人死去,这样的想法难道是错误的吗?对忍来说,緑的担忧会是烦扰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像忍一样、为了灭鬼前仆后继的人?
鬼杀队已然是緑重要的归属,然而凭自己一人保护不了所有人,竭尽全力了也保不准谁会丧命。她对此既痛彻心扉,又仿佛回到了儿时在海浪中挣扎时那样渺小和无力的状态,再度体会到趴在茫茫汪洋中的一块木板上任波涛拿捏生死的刻骨的不安。
緑笼统隐晦地倾诉了烦恼,不提人名,自然不会透露忍的牺牲和她可能在改造身体的猜测。主公静静聆听,等她说完,彼此陷入了无言的死寂。片刻之后,主公才开口,用一种包含着深深的悲悯的口吻:“我明白的,緑,我理解你的痛苦。这绝对不是不成熟的想法,恰恰相反,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能听听我的心声吗?现在请不要把我当作主公,就只把我当作产屋敷耀哉就好。我自幼被教导:鬼杀队的主公就是鬼杀队全体成员的父亲。身为父亲,却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保护自己的孩子、亲自带领你们战斗的力量。正如你所言,一直以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孩子死在鬼的手下……愤怒,不甘,无力,悲哀,这些心情长久地缠绕在我心中,最后都变成了愁苦。我认为我能做的就是记住这份痛苦,以此化作力量来支持鬼杀队。但你知道一个人生活在这样的痛苦下最后会如何吗?”
緑愣了,思考了一会只好说:“我不知道。”
“会脆弱得不堪一击。”主公继续说,“这是一个无情的事实,那就是一个人难以承受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苦难。怀抱着救世救人的梦想,想要承担所有人的痛苦,那么一旦失败了,就会陷入自责和愧疚的恶性循环,逐渐厌恶自己,最终被梦想所反噬。我希望你不要去追求成为这样的‘拯救者’。”
“唔……但是,我不理解,鬼杀队不就是保护人们的存在吗?我想要保护弱者,想要守护同伴,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并非要你自私冷酷,緑。我的意思是,不要让你的善良变成了枷锁。人无法背负他人的命运,也无法承担他人的苦难。但你可以出于对别人的尊重,让他人面对他们的命运。而你也要对自己的命运负责,承担你自己的苦,疗愈你自己。对自己更慈悲一些吧,等你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自己,你会更有力量去帮助别人,成为照亮别人的光。”
“列车的事情,我也很痛心,也确实有统筹不当的责任。请你不要再自责了。至于你提及的队员,我们能做的只有尊重那个人的意愿。你可以选择和那个人并肩作战,我想,这就是守护同伴的最好方式了。”
緑含泪望了一眼主公大人的脸,偏过头去盯着庭院里敦实质朴的山石,静默良久,顺着他说的话延伸思考。半晌,她深深地欠身,“我明白了,主公大人,谢谢你的教诲,在下受益匪浅……可能还要些时间,但我会努力的,我希望成为能支持别人的力量。”
“我才要谢谢你这样珍视鬼杀队。有你这样的队员,是我们的幸运啊。”主公大人慈爱地笑了。
向主公告辞后,她退出了房间。主公的智慧名不虚传,这样的人是经历了多少才成长成这样的呢?緑无法想象。尽管他的话语十分动听,但緑做不到立刻消化并实现。春霖般的话落在心间,将疑惑糊成一片,更摸不清自己的道路了。
——那我往后,究竟要怎么做呢?
——不过,还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必须去做的。
她在无人的小径上沉沉地叹息。唯有盈满流水的竹筒轻敲水钵的边缘,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回应她的长吁。
会客结束,天音夫人过来扶主公去书房,顺口问道:“耀哉大人,今天来的那孩子,您感觉如何?”
“是个很敏锐的孩子,大约是察觉到忍在服‘药’吧。不过思想上有点危险的倾向,放任不管的话,会与我们渐行渐远。好在我们很幸运,她最珍视、最想守护的东西就在鬼杀队。因此,她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职责、离我们而去。理念不同没关系,只要我们在最基本的问题上达成共识便足够了。我已经教过她不需要过多操心与之无关的事情了。”主公轻声评价。
天音望着丈夫尚未被诅咒侵蚀的半张脸浮现出一抹浅笑,那是如胧月般捉摸不定的笑,悠然自信下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情感。
(五)
緑写了封短信告知炼狱要去一趟山梨的藏原家。在病房里收拾那点为数不多的东西时,一名不速之客敲了敲房门。“进来吧。”緑正抖开凌乱的被单,抬眼见来人是炼狱,意外之情使她停住了手头上的动作。
她以为他不让去,讪讪地当面解释得更清楚些:“我明早出发,坐最早的车去,尽可能当天来回,应该不会耽误出任务。今天下午就去做准备,可以吗?”
“可以。”他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既然同意,那还专程过来做什么?不过有了同意就好办了,但緑依然没放下心来。她垂下眼帘,脸上丧失了血色,攥紧了被单的一角,嗫嚅道:“炼狱先生,其实我很害怕……我不敢去藏原家,特别是,不敢见藏原君的妈妈。我知道必须去,我会去的!但是……真的没脸见他们。”
炼狱的神态沉静,语调平稳地说:“不用怕,我跟你一起去。”
“啊?”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过来就是想和你说,明天我跟你去。”
“可我才是任务的负责人。而且你还有很多工作吧?走得开吗?”
“我是鬼杀队的柱,也是你的直属上司,理应和你一起登门藏原家悼唁。我去看过了,六点一刻有到甲府的班次。明早六点车站见,就这么定了。”他边说边抓上门把手,说罢便匆匆关门离去。为了腾出时间,他也还有许多工作要协调,不宜久留。还捏着被单的緑轻咬嘴唇,本沉如铅块的心,似乎轻了一点点。
第二日阴郁的清晨,二人如约登上开往山梨的列车。现在緑打心底厌恶乘坐火车,但没有办法。早班列车乘客寥寥,站台上连一个送行的人影都没有,十分冷清。相对而坐的緑与炼狱之间的气氛更是压抑。相顾无言的他们都是一身肃穆隆重的黑色丧服,身边摆着一只白绸包裹的礼盒。緑歪头看着月台的柱子缓缓向后倒退,难以言表的倦怠使她闭上了眼。这种疲劳不来源于□□,而是来源于心。炼狱见她无精打采,也不想聊些琐碎的话题烦她,于是拿起一份印刷粗劣的晨报粗略地浏览起来。他机械地翻阅一则则索然无味的报道,铅字入了眼却入不了脑,散成一片。偶尔抬眼瞟一眼闭目养神的緑,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目,恹恹地望着远处杂乱破败的稻草房滑向山头。
“我有买面包和便当,你要吃点吗?”他试探地和她说话。緑摇了摇头,表示不饿。
她回想起自己许诺会带藏原回家,结果食言了。他的遗体在六月五日,由隐和在东京的妹妹们护送回了老家,据说最先得知噩耗的两个女孩哭成了泪人。葬礼已经结束了,当时有隐代表鬼杀队在场。緑虽是因高烧错过了,仍自责没去送他最后一程十分失礼。
富士山遥遥地向列车招手,要到终点了。她起身说去洗把脸,实则在洗手间焦虑到呕吐。尽管她打湿了手帕来擦脸,整理了仪容,恢复了镇定才回去,还是被炼狱注意到其眼中布满血丝。
出了车站,无需带路,緑还记得怎么走。他们并行在泥泞的土路上,两边景致与两三年前相比,只多了些电线杆。藏原家木造瓦顶的房子依旧如初。一个消瘦的中年妇人在院子里晾衣服。抹平衣物的褶皱时,她忽然顿住了,缩成一团在蹲在地上憋住痛哭的声响,涕泗横流,把脸埋在自己的袖子里。她迟迟没有发现有人站在院子门口,緑和炼狱也迟迟没有出声打扰她。许久,女人大概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了,准备要站起来。她蹲麻了的腿脚不灵活,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二人赶忙过去搀她起身。她诧异地望着意料之外的客人:“你们是……”
“贵子阿姨,好久不见。我是小緑,您还记得我吗?”緑难过地端详她的脸。常年在地里操劳的农妇皮肤黄黑粗糙,两鬓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银发,眼前的贵子比印象中的模样苍老了许多,更显憔悴。
“啊,是你。”她克制地擦擦脸,声音嘶哑,“请进来吧。”
除了藏原的弟弟阿部,家里其他人都在家。三叶辞去了东京的工作回家帮忙,四叶也向学校请了长假。从商店赶回来的阿部出门请医生去了,因为大受打击的藏原先生腰疾复发又恶化,只能躺在床垫上。全家人瞒不了年迈的奶奶,她一听闻长孙去世的噩耗,整日恍惚得茶饭不思。贵子深知不能倒下,她要撑住这个家。
正屋的佛龛里多了一尊牌位,藏原仁的骨灰盒还放在边上。緑与炼狱为他上了线香,默哀悼念。藏原先生起不来床,就拉开了障子,躺在床上见客。坐在边上旁观全程的贵子一声不吭,面容悲痛到呆滞。在炼狱端正笔直地向藏原夫妇和妹妹们作自我介绍时,她的神情也没有表现出太大波澜。
“令郎是剑技优秀、人品高尚的剑士,在职期间挽救了多人的生命,在无限列车任务里更是保护了上百名乘客的安全。令郎的牺牲不仅对诸位是沉重的打击,也是鬼杀队重大的损失,我等对此也深表痛心。请诸位节哀顺变,务必要保重身体。”
炼狱一字一句、沉着恳切地说罢,郑重地行了一礼。緑一齐鞠躬,直起身后双手将带来了礼盒放到贵子面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希望您能够收下。”
对面的贵子一动不动,十指交叠,指尖在两边虎口嵌出了指印。直到身侧的女儿望了自己一眼,她才勉强伸手接过礼盒。
她问:“仁是怎么死的?”前几天隐已经告诉了他们无限列车事件的始末,她想知道的是细节。她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是不是所谓的英雄,只想知道他生前受了多少苦,尽管内心多少能猜到答案。
“那孩子经历了什么?”
他一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自己不知道的时间里负重苦撑吧?
緑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那一天娓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