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斯女王坐在祭台的石椅上,神情冰冷地注视着他。她的眼中没有母亲对孩子的怜惜,只有与她君主身份相配的凌厉和冷漠,居高临下地监察着这场死刑。
士兵将他一步步带向祭台中央的十字架,用铁链把他绑了上去。执刑官手举圣火,点燃了十字架脚底的木基。他的神志混沌而麻木,没有一丝反抗的念头。人们还在整齐地呼喊着那句口号,他迟钝地思考着它的含义。
处死天煞,保卫利尼坦。
他是罪孽的化身,是一切灾厄的源头。他会引发利尼坦山河动荡,国破家亡。为了挽救国家的命运,他的存在必须被抹杀。
很合理,他无可辩驳。如果他是利尼坦的百姓,也会希望这样的妖孽被女王处决。脚下开始变得滚烫,火焰舔舐上了他的小腿,灼烧感一开始有些难以忍受,但他逐渐习惯了疼痛的存在,平静地将目光投向远方,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这个从未接纳过他的世界。
这个自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宣判了他死刑的世界。
这个无论他如何挣扎求生,也从未对他有过一丝怜悯的世界。
这个把他狠狠压进沟壑,直到他的每一根脊梁都被绝望压断,任凭他如何痛苦哀嚎,都对他视若无睹的世界。
神殿里每人都在庆祝他的死亡,就好像他的尸骨会变成金银财宝,能让他们一夜暴富似的。
头顶的鸦雀一圈圈徘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像是在嘲笑着他的自作多情。他感到厌烦,为什么这些乌鸦总是跟着他,像是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他都要死了,都不能让他死得清静一点吗?
他仰头望向鸦群,无声地对它们张开口:闭嘴。
它们真的闭嘴了。
乌鸦一个接一个地摔落下来,有的砸在地上成了一滩肉泥,有的砸在了人们的身上,惹得人群惊叫起伏。
他回过头,皱眉打量起眼前的人群。火光将眼前的画面折射出波纹,显得有些不太真切。神殿里的人群乱成了一锅粥,尖叫躲闪空中落下的乌鸦雨,他们一个个露出惊恐慌乱的神情,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的不是他,而是这些百姓。
“让他们也闭嘴吧。”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噙着笑的声音。
身穿斗篷的男人站在他的背后,他的脸上带着银色的金属面具,倒影出炽热艳丽的火海。
杀了这些无辜的百姓吗?
“无辜?你真的这么认为?”男人似乎能听见他的心声。
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他为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可却没有得到丝毫尊重和感激。他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死,天空中的那场乌鸦雨,早就喧宾夺主,成了奥罗拉神殿中新的焦点。
他们,跟天上的那群乌鸦有什么不同呢?
叽叽喳喳,人云亦云。依仗着庞大的数量,放大了愚昧无知的声音,像是某种精神污染,腐蚀着利尼坦王朝的根基。对权杖盲目崇拜,对神选制坚信不疑,对女王誓死追随。皇亲贵族吸食着他们的血肉,他们却逆来顺受,哪怕被剥削得一贫如洗,也没有反抗的欲望。封建迷信禁锢了他们的思想,砍去了他们的羽翼,他们在囚笼声嘶力竭地鸣叫,却无法逃脱被宰割的命运。
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只因叫声与众不同,所以被当做异类。他们害怕他打破鸟笼,被迫面对笼外的世界,所以把他推上了十字架。
“不,你不是他们的同类。你比他们强大,比他们聪明,你不必与他们共情。”面具男子微笑着纠正他,“你杀死那些乌鸦的时候,可曾怜悯过它们?”
“是这样么……”他垂着头,俊俏的五官陷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火焰将他的腿烧得血肉模糊,疼痛却令他愈发清醒。他突然冷笑着扯了一下嘴角,在火光中抬起了头来。
那双茶眸不再清澈,眼底翻涌出猩红杀意,夹杂着阴鸷且轻蔑的笑意,掠过眼前混乱的人群。
想让他死……好啊,那来替他陪葬吧。
白光迸现,少年的身影在十字架上消失,火海之中,赫然盘踞着一条似龙似蛇的庞然大物。
蛇怪的喉咙口发出一声喑哑的鸣叫,人们虽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却能够感受到它熊熊燃烧的怒意。它猛然扫尾,轻易便摧毁了身边的王座,它弓起身子,如箭一般飞速俯冲下祭台,张开了血盆大口。
在巨兽庞大的身躯下,人群如蝼蚁般渺小而脆弱,禁卫军的宝剑成了摆设,连它身上的黑鳞都扎不透。它在人群中随便咬两口,便有数十个人丧命于利齿之下,不堪一击的身躯像是花茎般,被咔嚓咔嚓地碾碎折断,挤出红色的汁液。
蛇怪仰头把食物吞入肚中,血腥味使它胃口大开,明黄色的眼瞳中没有了怒意,取代而之的是兴奋和快意。它如此凶猛庞大,人们怎么会是他的敌人呢?它在人群中肆意杀戮,他们根本奈何不了它,他们甚至扔掉了手中的武器,丢了魂似的四处逃窜。没有人再对它指手画脚,没有人敢再骂他,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畏惧,生怕成为它的下一个目标。
它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事情,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余下的人群。
神殿俨然成为了它的餐桌,抱头鼠窜的人群成了可供他玩乐的食物,它享受着人群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在神殿中大快朵颐。不出片刻,它的嘴便被鲜血染得通红,神殿宛如地狱的修罗场,到处都是尸块和残肢断臂。
渐渐地,眼前的景象改变了。
天空慢慢暗下来,黑暗吞噬了这座被鲜血染红的神殿。神殿周围的石壁消失,脚下河水蔓延,吞没了神殿修缮整齐的石砖地面,冲走了地上的血污和尸体。暗红色的河水顺着地面的断层倾泻而下,落入深不见底的悬崖。逃窜的人群褪去色彩,变成了在空中飞舞黑袍怪物,它们眼里闪烁着绿色的鬼火,咧开嘴露出腐烂发黑的牙齿,发出咯吱咯吱诡异的声响。
蛇怪明显愣了一下,眼里的兴奋瞬间退散,戒备地弓身作出防守的姿态,对准了其中一只向他飞来的黑袍怪。
在黑袍怪接近的一瞬间,巨蛇猛然张口袭击,一口咬碎它的身体,甩在了地上。这些怪物虽然看上去可怖,实际比起色利安人结实不了多少,身体脆得像张薄纸。但当它如法炮制地又撕碎了一只怪物后,后背却袭来了一阵撕裂的疼痛。一只黑袍怪从背后偷袭了它,黑长的利爪将它连鳞带肉剜去了一大块,伤口像烧焦了似的,霎时间腾起黑紫色的烟。
它转头一口咬住背后偷袭的怪物,愤怒地将它吞进了肚中。然而越来越多的黑袍怪围了过来,它寡不敌众,顾着前面,就有怪物从背后偷袭,一旦它转头去应对后方的怪物,前方就失了防守。不出一会儿,蛇身上遍体鳞伤,那些紫烟具有极强腐蚀性,非但无法被法术治愈,反而愈来愈深,血流如注。
白光再次闪现,少年变回了人形。他咬牙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空中漫天飞舞的黑袍怪,像极了斗兽场里杀红眼的猛兽。他默念咒语,用法术封闭了自己的触觉,避免被身上的疼痛分散注意力,随后横拿起腰间的魔杖,猛地一甩,魔杖赫然化为一条数十米长的鞭子,朝空中的怪物抽打了过去。
长鞭划破空气,发出噼啪一声巨响,周围的怪物纷纷被击落在地。他眼里露出得意的神情,继续乘胜追击。这种新攻击方式十分有效,黑袍怪只要一接近他,就会被鞭子甩到千里之外,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新的问题。鞭子攻击范围很大,但威力明显不足,那些怪物就算被鞭子抽落在地,也只是缓个几秒钟,就又爬起来攻击他了。他的手臂渐渐发软,越发使不上力气,他撸起袖口一看,发现小臂上的伤口已经糜烂了一大片,隐约露出了一截白骨。
趁着他被伤口分了神,一只怪物从上方俯冲而下,用利爪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提到了半空中。他赶紧抡起手肘,向后击打怪物的面门,猛打了好几下,怪物才吃痛地松开爪子。他从半空中狠狠摔落在地,只听咔嚓一声,脊梁骨发出了碎裂的声响。他眼前一黑,嘴里顿时溢满了血腥味,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身体却不停使唤。
法力再度耗尽,被封闭的感官逐渐苏醒过来,极度的疼痛立即席卷了全身,令他浑身颤栗不已。模糊的视野中,黑袍怪的利爪再次向他袭来,他闭上眼睛,嘴角扬起一抹苦笑。
可死亡迟迟没有降临,他艰难地把眼睛打开一道缝,却看见黑袍怪不知何时全都跪在了地上,围成了一个扇形,而他们的中央伫立着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看见了他的养父,巴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