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秦太医自恃医术绝伦，有几分傲气，被区区侍婢支使来支使去，心底里还是有些不满的。

“保险。”桃七说着，那语气狡黠得不得了。

秦太医也没反对：“可否容我回去拿验毒的银针和药粉？”

桃七：“那是自然。”

秦太医回去取工具。这厢郭子乾也来到最末的席位旁，问：“若参鸡汤里都有毒，那宴会上饮用过的大人们都早已中招，可眼下中毒的只有陛下一人。足以证明此汤里没有毒，姑娘何必让太医白费功夫呢？”

桃七还挺喜欢这个脑子缺根弦的刑部署官，冲他洒然一笑：“御厨还没到，剩下多余的一些时间，闲着也是闲着。”

郭子乾蹙眉：“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蹊跷？”

“查案耐心些，郭大人。”桃七又朝他眨了两下眼，往日男装时，她就经常是这般作态，落在一本正经的朝廷命官郭子乾眼里，就跟抛媚眼没什么两样。

于是，郭大人不高兴地板起了脸，低哼一声。

桃七看了看四周，道：“验一回毒少说也要耗一炷香的功夫。列位肱骨大臣在深秋里跪着，若是伤了老迈多病身，罪过可就大了，陛下不如请他们起来吧。”

一席话可算说到众臣心坎儿上了。小皇帝依旧没主意，还是看看太后和摄政王。太后缓了缓语调，抬手做了个手势：“是哀家乱了方寸，竟未顾及这点，众卿家快快请起。”

贵族们、官员们、皇商们、使节们齐齐松了一口气，陆陆续续站起了身，年老的臣子还得在随侍的下人搀扶下才能起身。尤其是魏渭塘，他五十不到的年纪，却是一副耽于酒色养出来的庞然大躯，揉着酸疼的膝盖起身时，差点又一屁股坐下去，两个内监将他一左一右拉扯起来的。

跪是免得跪了，臣子们还是不敢坐，就这么站着，观望这一出还不结束的闹剧。

魏渭塘身边的吏部尚书颜衎自始至终眼睛就没离开过殿中的某个人。打从他第一眼看到桃七时，便觉诧异，觉得这女子看来看去都有点眼熟，但他确信是从未见过该女子的。

站起来后，他想找个人证实自己的感觉，可是身边还是只有魏渭塘一个，便纡尊降贵，主动与他交头接耳起来：“魏大人是否觉得那女子有几分熟悉？”

大岐尚书省六部长官同为正二品，却分为了三等，吏、兵为前行；刑、户为中行；礼、工为后行。是以工部尚书魏渭塘实际职权在吏部尚书颜衎之下。颜衎向来瞧不起自己，魏渭塘是知道的，今日居然主动挑起话头，让魏渭塘十分受宠若惊。他看了眼上蹿下跳的侍女，咂摸了两下，道：“那女子生得的确很是不错，摄政王好福气啊。”

“我是让你瞧她眼不眼熟。”颜衎鄙夷到了极点，压着嗓子，“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魏渭塘打了个哈哈：“下官瞧着了美人都是眼熟的，天性如此，哈哈哈哈哈……”

颜衎气得心口绞痛，彻底放弃了。堂堂工部尚书，说话如此粗鄙，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的。

一炷香很快过去，秦太医拿着银针上前：“回禀陛下、太后，此汤里无毒。”

意料之中的答案罢了。喝过那汤的臣子们都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生怕自己也喝下了毒，怕毒性还没发作，此番验毒可说明，只有皇帝桌上的那盅是有毒的。

“好！”桃七将汤拿起来，揭开盖子，自远端的席案往里走，再次路过站着的那帮臣子时，他们纷纷为其让道，仿佛她才是帝王。

她将汤盅径直放置到已经被清空的御案之上，小皇帝面前。

盅碗在四角雕龙纹的黄花梨大案上敲击出声响，不轻也不重，却将小皇帝吓得又一颤抖。

“陛下放心，奴婢不是要您把它喝下去。”桃七对他安抚地一笑，扬声道，“请诸位大人睁大眼睛，盯住它，再等一炷香。”

此言一出，大殿上头那两重帷幕之后蓦地传出一道惨烈的猫叫声，像是那猫被死死揪了一下，或是被踩了脚发痛似的惨叫。

小皇帝更是被那声猫嚎吓得将整个脑袋缩入刘勍的怀里，手臂绷紧了箍住老内监，肩膀一下下筛糠似的抖。

“杏仁儿，你休得放肆。”宁太妃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猫，满怀歉意告罪，“杏仁儿到了夜间就会撒泼，惊扰了陛下，请陛下和太后宽恕。”

拍打的那一下十分用力，可那肥猫儿发出的叫嚷竟还不及之前的那一叫。若非突遭了什么剧烈的疼痛，哪里会发出那样的动静？

太后道：“无碍。只是这畜生还是放在你自己宫里养着罢了，下一回就别带出来了。”

宁太妃低眉：“是。”

一头小畜生造成的小小插曲，无人在意。大臣们倒是对桃七的所言所为愈发不解。一个个不断质问她，都被她以一句“等着看，自有分晓”给挡了回去。

于是上百双眼睛，直直瞪着一汤盅过了一炷香。要是那里头不变出什么精怪来，都对不起这么多人的注目。

有几位中年臣子连连摇头，窃窃私语：“这女子说得信誓旦旦，实则一通胡作非为。我等臣子不计较便罢了，而大殿之上，还有十几位他国使节，真是丢尽了我大岐的颜面。”

“仗着有宋无忌撑腰，不撞南墙心不死了么？”

“还是把她拖下去吧，免得再瞎折腾。”

“报——”内监通报，尚食局五十九位御厨、宫女、内监，皆已经到了太极宫外，跪着等待召见。

文武百官望着皇帝，皇帝望着桃七。

桃七豁然起身，指着那毫无变化的汤盅，朗声道：“请秦太医再验！”

秦太医不再多言，拿来早已预备好的银针、药粉，这一套流程今晚已经做了十几遍了。可是，当他将银针自从那盅凉透了的参鸡汤里取出时候，平淡无澜的脸色登时大变！

他心中坚定地以为，第二次验与第一次没什么不同，他都已打算将被污染的银针放回竹筒之中，再取药粉做最后的检验。可银针上漆黑的色泽和腐蚀的痕迹却是不容忽视的。银针都变成了这般，那药粉检验便毫无必要了。

“有毒！”

群臣大惊，满座哗然！

“这又是为何？”

“方才验的不是无毒吗？”

“莫不是那女子端起放下之间，暗中施了什么手段，将毒放了进去？”

“不，我等这么多人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看着，绝无机会下毒？”

“那，那下官方才也喝了参鸡汤，会不会也……太医，太医，求陛下让太医速来为微臣诊脉！”

高喊着太医救命的那人，便是方才提议将桃七拖下去的那位，他吓得不轻，双手捂着喉咙狂咳不知，寄希望于咳那么几下就能把喝下肚的汤水咳出来。

“这位紫衣裳的大人，你要是再这么一惊一乍。药还没把你毒死，你也要把自己吓死了。”桃七讥讽道。

那人又气又怕，被桃七一句话刺得肺疼，差点就要咳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桃七从秦太医手中拿过那根银针，举起示意：“诸位，就算拿的是其余桌案上的汤，就算是你们来拿，就算再试一百次，也是一样的结果。”

郭子乾急的脑门上都是汗：“这里头究竟有什么玄机，哎呀你就别卖关子了。”

“很简单！”桃七转身，气势汹汹，大步向殿外走去。

她走出殿门外的露天座台前，几步纵跃，轻灵地登上了支撑顶部纱棚与捆绑挂大红宫灯麻绳的柱子，摘下了桐花台上的一盏灯笼。落地。

在无数混杂着惊诧与不解的目光包围下，桃七回到御案前，将灯笼里头的红蜡点燃，拿在手上，待火光热力将顶端的蜡油化为液体，她看了看那盅鸡汤，觉得不妥，便又转至侧边太医验毒的桌案，挑了一盘无汤水的菜肴，搁在御案前，用她的食指在那盘菜中间拨弄了两下，挖出中间一块空的地方，将蜡油滴落在盘中央的空白处，再把蜡烛底部粘在盘底。

桃七弄出的这玩意儿，就是把蜡烛插在了一盘菜里似的，有点不雅。

桃七习惯性地想把粘了菜的脏手放入口中嘬两下，幸亏伸到嘴边，反应过来这道菜正在“变得”有毒。于是从怀里掏了两下，两指捻出一张帕子。

桃七一愣，那帕子上绣了两只剑荷，濯濯朗朗，清丽动人，正是宋无忌给自己的小荷包里的第三件东西。

她心头一凛。难不成，自己此番所作所为，居然也在他的计算之中吗？

宋无忌，若他真能算到这份儿上，那他得是多恐怖的一个男人，多恐怖的一个对手。

郭子乾催道：“姑奶奶快别卖关子了！”

桃七囫囵擦拭了两下指手，抬头，将在场之人统统扫视了一圈，那些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或不解、或鄙夷，她坚信凶手就藏在里头。

揭下的红色灯笼就在旁边搁着，桃七将它单手提了起来，挪到插了蜡烛的菜肴的上方，正正往下放。

宫灯底部有个不小的口子，是用来放蜡烛底座的，正好可以将那小巧的碟子罩进去。

那灯笼是为桐花台照明用的，上头没有绣任何花鸟图案，比席位上的其他宫灯更薄更透，也更大。正是因此，火光可以十分强烈地透出来。

于是，在看清灯罩下景象的那一刻，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无一不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