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顶的寒意越来越重了,只要树叶开始有了响动,便是有吹来的寒风悄悄沿着缝隙钻进袖口到了身上,都有些叫人忍不住发颤。
但是现在谁也顾不上什么冷暖。
高空的群鸟也慢慢停止了鸣啼,周遭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流淌的溪水,树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
还有,薛云遥急促的呼吸声。
“回答我。”这是薛云遥重复道,但显然语气里失了些耐心,添了些怨恨与薄情。
她的脸色现在很难看,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但哪怕说出一句话便会让她愈发虚弱,她也不肯放下手里的弓,放弃追问柳莺。
柳莺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嘲笑道:“做梦……”
刹那间,箭离了弦,对准了柳莺,直直地往她面前飞来,却又从她的脸颊上划过,只是轻轻蹭了蹭她的肌肤,但柳莺感受到有一股温热涌了出来。
她抬手擦了擦,竟划破了脸。柳莺也不大吵大闹,只是将脸上的腥红擦去,一想到破了相,她勾唇,笑得疯颠:“你竟舍得让这张崔南雪的皮相受伤?”
柳莺的确疯。
但站在这里的,没有不疯的。
旋即,柳莺注意到一侧沉默隐忍的崔映夜脸一黑,紧绷的脸颊上是掩饰不了的怒意,像是随时会喷涌出来的瀑布,恨不得立马卷起所有流水,将她淹没在河底,从此再也不能呼吸。
“哥哥,你帮帮南雪呀。”柳莺倒也不怕他,毕竟崔映夜这条烂命,本就是她听令后捡回来的,若是没有她,三年前崔映夜就死在荒野,连尸体都不知在何地腐烂。
事已败露,主上定不会饶她一命,况且暗自谋害薛云遥本就是她自作主张,就算能活命回去,定会被主上狠狠责罚。
索性破罐子破摔,柳莺慵懒地用剑拄着地,神态悠闲地说:“哥哥与云遥姐姐可是最疼南雪的人了,南雪自然也是最爱你们的人了。”
“可是要不是为了救你们,南雪也不会与害你们的人一同坠下这悬崖,死无全尸,只能化作孤魂野鬼独自飘在这人间,看你们活得如此幸福……”
柳莺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薛云遥脸色愈发苍白,但手上的劲却愈来愈大,大到青筋隐隐暴起,大到恨不得掐断面前人的脖子。
不出意外。
薛云遥又彻底失控了。
柳莺看见薛云遥眼角的血丝和不停颤抖的双唇,明明自己也非常难受,却还是眯眼笑起来,努力开口道:“你还是留点力气……再这样你会死的……”
薛云遥未松手,但还是难受极了,浑身上下毒素发作,叫她头脑再也清醒不了,心里阵痛不断,似有无数银针密密麻麻地刺穿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感受到身后有脚步声。
好像有两个人同时朝她走来了。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应是想让她恢复些理智。
薛云遥回头,看到的是宋无眠。
她的眼眸颤了颤,到底还是松开了手,因为她已经快没有半点力气了。
应是怕她倒去,宋无眠顺势抓住她的手臂,隔了一层衣袖。
薛云遥本以为他多虑了,直到后来感觉自己慢慢被抽空,四肢发软。
唯有嘴不肯歇着。
“你,”薛云遥喘着粗气,抬眸对上柳莺的目光,“接着说……”
柳莺将身子侧倒在树旁,抬手揉了揉自己发红的脖颈,暗暗在心里骂道这丫头竟然真的下狠手,不愧是能被主上夸的人,发起狠来真是半点温存都没有了。
就这股劲,颇有主上曾经的影子。
但柳莺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家伙。
“你让我说那我就说?”毕竟柳莺也是被主上亲自带回家的人,自然是硬骨头。
直到崔映夜将剑抵在一侧的黑衣人脖颈上,柳莺连最后的底气都快没有了。
黑衣人是死士,自然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但是眼睁睁见一个又一个黑衣人被崔映夜折磨,倒地在自己面前时,柳莺的心里确实有些慌了。
但她又不怕死。
从决定背叛主上的命令,独自决定要刺杀薛云遥的那一刻,柳莺就没打算自己能像前些年一样好生活着。
“你杀了我……”
崔映夜压根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更别说给她自杀的机会。
丢远了柳莺身边所有的剑后,用绳子束住了她的手腕。
而后,沾了一身鲜血的崔映夜缓缓俯身,蹲下来望着柳莺不肯示弱的双眸,用刀划过她的脸颊,笑眯眯道:“连咬舌自尽,我都不会给你机会。”
这是第一次,崔映夜彻底撕去了面皮,冷漠的面孔让柳莺生出恐惧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借着崔映夜对崔南雪的疼爱,而享受着随意使唤崔家大公子,并且她还喜欢亲眼看他为了完成她的任务而被迫残害自己旧友与挚爱的时刻。
见到他们因失忆而自相残杀,柳莺都笑得捂不住嘴,那兴奋与快意恨不得从眼里洒出,扰得她连嘴角都压不下去。
可现在,曾经一向对她极好,又看起来温润如玉的少年,虽仍然在笑,但看着更像一头凶猛的野兽,随时都快要将她剥皮抽筋,却又偏偏要给她留条命,让她死又死不成,活又不想活。
“说。”崔映夜只吐出一个字,里还带有风寒未愈的鼻音,但丝毫不影响那浓浓的狠戾,和藏也不不想藏的恨意与杀心。
柳莺用力挣扎了许久,发现根本不可能挣开绳索,更不可能在崔映夜眼皮子底下溜走。
所以她再不想回答,却又只能回答。
但柳莺垂眸,放弃抵抗,思索该从何说起呢……
从崔南雪与她父母坠河的一瞬间说起。
还是从她于落日时分,成了这天地间最无依无靠之人说起。
又或者,从她孤身在山间寻尸,险些被野兽叼走说起。
回忆浮现时,她更是觉得自己半点错都没有了,谁都可以骂她狠辣,恨她无情,可偏偏崔映夜与薛云遥不行。
若非他们闯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她本可以在乡野快快乐乐的长大,做个普通的孩子。
谁想要去伪装那侯府的小姐!她柳莺只想做她爹娘的柳丫头。
太阳到底还是下山了。
“我们都是一路人。”柳莺偏过头,望着连残晖都看不见的天边。
“呸,谁要同你做一路人……你三番两次想要害我,若非因我心里始终对南雪有愧,又怎会看不出你的伎俩?”薛云遥听闻柳莺的话后只觉得十足恶心,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却干的尽是伤天害理的事,若不是败露,岂不是还想将这一切推给崔南雪。
“薛云遥,崔南雪是救你们而死的,这句话我没骗你。”柳莺语气不疾不徐,倒也不像是想与薛云遥争辩的样子,眼神空洞,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冰冷地叙述着曾经所发生的一切。
薛云遥顿住了,她没有出声,也没有逼柳莺接着说,而是皱了皱眉头,双肩控制不住地发颤。
宋无眠感受到薛云遥的颤抖了,微微侧身,发现她的眼眸垂了下去,但他也一句话没说,就算心里也害怕一直担心的事情在今夜发生,但又想起上次离别时薛云遥同他讲的话。
她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
就算费尽千辛万苦找回了自己的回忆,她也只是想将自己拼凑完整。
如此简单的心愿,薛云遥却可能要用生命为代价。
想起薛云遥倔强的双眸,他鼻头发酸。
光是活着,对她来说,已是用尽全力。
“薛云遥,你确定要听?”柳莺还是看着远处的山顶,没有将目光投向任何一个人。
若一个人恐惧散去的那一刻,所有绝望压在心头,又谈什么理智呢?
她无依无靠,所幸被主上救了一条命,所以她不该背叛主上。
可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薛云遥微微颔首,闷声应下。
“你会死的,真的。”柳莺特意咬重了后两个字,斜睨了一眼薛云遥,窥见她依然坚定的神情时,淡淡笑了一声。
只是在这快要降临的黑夜里。
有一人在心里生出密密麻麻的慌乱,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因为只有那人,什么都不知晓,他只是听到那个令人悲伤的字眼,心里说不上来的痛苦。
但天光渐渐暗了下来,所有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都快被黑暗遮盖住了。
“我自然可以同你说出所有真相,但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所以你该想起来那些经历,对了……”
柳莺顿了顿,晃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彻底落在了宋无眠身上。
“宋无眠,你觉得呢?”柳莺转了转眼眸,眼里又显出似有似无的笑意,“不对,我应该这么问,你舍得吗?”
天赋异禀又桀骜不驯的少年,却折在了路过的一朵花上,从此为了那朵花能再次见到初升的太阳,宁愿亲自折断所有羽翼,哪怕再也不能高飞,哪怕跌落尘土。
或许旁人并不知晓,连柳莺也顶多猜对那年是宋无眠救下了薛云遥。
但他知道,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他都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