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眠安排的。因为他说,薛云遥需要很长的时间。”崔映夜垂下眸,神色淡然,却有着能够察觉的忧伤。
他心里在想,宋无眠早已推测出今夜会发生什么,可只有他对薛云遥的事情毫不知情,现下未知的一切,让他生出一种被人遮住了双眸,看不清方向的感觉。
柳莺扬了扬嘴角,也未多言,只是合上眼,时不时问上一句:“你就这样守到天亮?”
“嗯。”崔映夜应了下来。
“你怎么不一直追问我,你的妹妹,崔南雪究竟是怎样死的?死在哪里?是否寻到了尸首?”
“你不想说。若是逼迫你,你也不会松口。”
“既然知道得不到你想要的话,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从事情败露,计谋被他们二人识破后,柳莺就已经想好,失去挚友与亲妹的他们会多么痛苦,指不定要将她大卸八块,剥皮抽筋。
然而,柳莺等来的,竟只有被捆绑在此地,未有更多的责罚与追问,甚至有时阿清或阿池还会给她递来水喝。
“不留你一条命,怎么引出你幕后之人?怎么真正给南雪报仇?”
崔映夜方才因打斗掉下来的碎发,此时被吹来的晚风微微撩起,若有若无地扫过他那双好看的眸子。
他俯视着柳莺,眼里再无半点疼爱怜惜,只有与寒意交融的冷淡,仿佛白日还在为妹妹说话的崔映夜已经不复存在。
此刻,站在柳莺面前的人,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执棋人。
柳莺默声,也未抬头,半晌后,才摇头笑了两声。她笑自己到底还是小看了主上都要留住的人,也笑崔映夜没有猜到主上的冷漠无情,远远在他之上,怎会因一个微不足道的柳莺坏了大计,搅乱整个棋局?
“你不用看着我的,我不想死了。”柳莺稍微严肃了些,这句话是实话,她确实没有那么想要死去,因为她知道崔映夜不可能很快让宁昌侯夫妇很快接受崔南雪早已离去的现实,所以暂且需要一个时机,到那时,才让柳莺这个人与崔南雪的身份彻底消失。
只有这样,才能让别人慢慢接受,而不是说些“在侯府生活三年的崔南雪都是别人伪装的”这种奇奇怪怪又无人相信的话。
哪怕这才是真相。
可人们有时并不能接受真相的到来。
想到这,柳莺的心触动了一下,三年来无人怀疑柳莺的身份,就意味着无人知晓崔南雪的死讯。那个女孩,在三年前死去后,被人遗忘了整整三年。
若是她并不心急,没有贸然规划这一切,没有被崔映夜识穿,岂不是要等到主上大计完成,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才有人发现,崔南雪其实早就死在多年前,死在旁人的回忆里,死在无人知道的岁月里。
柳莺下意识发颤,睁开眼,看着漫天黑夜里唯一的光亮,眼里生出水花,心想,定是这夜太冷了,不然怎会对自己恨了这么多年的人动了恻隐之心?
她不该这样,但她已经这样了。
“你不能死。”崔映夜冷声道,本想瞥一眼柳莺是否又生出什么咬舌自尽的念头,却看到烛光下柳莺明晃晃的眼泪。
他愣了愣,看着这张与崔南雪一模一样的面孔,出神了片刻,恍惚间,总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那个怯懦爱哭的女孩,在他面前也常常垂着头,嗫嚅地问:“兄长何时带南雪一同出游?”
回忆戛然而止,崔映夜暗暗在心里唾骂自己,就算柳莺伪装得多好,都不是他认不出亲妹妹崔南雪的原因。
虽然他在那场重伤后,记忆也有些缺失,但大夫说不太严重,况且他也觉得自己脑海里大部分记忆都还存在,或许只是丢失了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便也不甚在意。
毕竟人总会遗忘的。
但人常常憎恨遗忘。
柳莺悄悄抹掉那滴泪,也不知这滴泪究竟是为自己的失败而流,还是为崔南雪被人遗忘而流,又或者是为薛云遥即将失去的生命而流。
想了一圈,她所有的悲伤,应该是源于主上的一句话。
“柳莺,我给你取新名字,就是要让你不再回忆曾经的一切,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忘了吧。从今往后,有我就够了。”
主上最爱剥夺旁人的回忆,因为只要没有了那些记忆,才能安心往前走。
所以柳莺存了心眼,用尽一切手段,才让自己能少服用些主上给她的“养命”药。
所以,柳莺比起其他人,还能对往事回忆一星半点。
哪怕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本名,不记得自己生于何处。
她还记得她的父母,记得是崔南雪等一行人害她父母坠河,记得自己要在落日前复仇。
柳莺不会死。
一开始,她想死是因为事情败露,她注定为输家,又怕泄露主上的计划,想要了却自己的生命,守住对主上尚存的忠心。
可她现在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自己所恨的崔南雪?无人知晓她的真名,连她存在于这个世界,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一切都太虚幻了。
她想要活下去。
去找到自己。
忽而,柳莺理解了薛云遥。
若是她是薛云遥,定也会不顾一切去找寻自己的回忆。
哪怕知道一切注定为死局,也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死局?
宋无眠心里也冷不丁冒出这个词,吓得他连内力都有些不稳。定下心神后,他再次为面前盘腿而坐的少女运送自己的内力,一点点地用自己一生的修为疗愈她。
“师父……”阿清的声音颤抖,带有明显的心疼与无奈。
在被崔映夜接到庄子时,她与阿池还费劲力气想要回到薛云遥身边,但看到受伤的宋无眠时,她好像慢慢理解了崔映夜的所作所为。
那日与薛云遥道完别后,宋无眠其实受了不小的伤,只是他刻意隐瞒掩饰,怕让薛云遥担心,而后在街上险些被人发现送去府衙,好在崔映夜的人来得及时,将他送出了城。
其实一开始,宋无眠也担心崔映夜是来害他的,因为他能感觉到,崔映夜猜出了那日来侯府的“神医”,便是宋无眠。
虽然宋无眠受了伤,也不肯向崔映夜屈服,更何况还是与薛云遥成亲的人。
此时宋无眠正在为薛云遥运送着自己的内力,脑海里却慢慢浮现出那日见到崔映夜的场景。
“你就是我夫人天天去见的人吧?”那日,崔映夜将宋无眠安置好后,亲自来探望了他,见面第一句话时特意把称谓两字咬得极重。
宋无眠一怔,本以为崔映夜是来问他关于薛云遥被绑架一事,竟是来为薛云遥的忠贞来质问他了。
真是狗东西。
他在心里暗暗骂道,如同侯府相见那日。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既然崔映夜能救下他,还让他与阿清阿池见面,定是有自己的计划,而且这个计划,定是与薛云遥相关。
宋无眠想起自己与薛云遥告别那日,少女坚定的神情下,是对寻找回忆的渴望。
手里的力道重了些,宋无眠猛地啐出一口鲜血。他稍微收了收手,撑在自己的膝上,企图能够稍微缓解一下。
他垂眸思索时,脑海里闪过的念头是幸好今日所穿的衣服是黑色,不会被薛云遥发现。
这样,少女醒来后,就不会知道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就不会为他做出的抉择而惋惜,就不会……再想起他。
“师父,再这样……你一生的修为都毁了啊!”阿池素来是个急性子,见宋无眠吐血,急地脱口而出,连忙去搀扶起师父。
却被宋无眠推开了。
阿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父,再一次为救薛云遥而运力。
他们练武的人都知道,宋无眠此番作为,一开始是用内力压制毒素,而后他又改变了注意,将自己所有都内力都用来逼薛云遥身体里毒素全都清空。
可是……这样子若是能救下薛云遥,宋无眠也会失去所有内力,从此不得练武,只是一个连剑都拿不起的人。
最可怕的还是若救不了薛云遥,宋无眠也会丧命。
天之骄子,从此陨落。
可悲啊!
但宋无眠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因为他的躲藏,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救命恩人舟舟姑娘,匆匆赶来,只剩死讯。
这次他不愿再留下遗憾,要助薛云遥恢复记忆,并保住她的性命,就当是完成舟舟姑娘的心愿,兑现昔日诺言。
因为宋无眠心里清楚,薛云遥的心里,自始自终都只爱一人。
三年了,哪怕记忆尽失,被随时会发疯失控的病折磨多年,她依然无悔地爱着他。
就在方才,薛云遥满脸痛苦,额间冷汗混着眼泪直直流下。
她嘴巴一张一合,轻声唤了句:“晚照。”
只有宋无眠听见了,但也只有宋无眠心碎了。
一夜时光太短,到天亮时分,宋无眠才将薛云遥还给了崔映夜。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被阿清与阿池搀扶着来到崔映夜面前,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一定要等她醒。”
崔映夜将薛云遥抱在怀里,只觉这一夜实在太长,时间走得太慢,慢得让他以为等不到太阳了。
他看了眼怀里双眼紧闭,还在发颤的薛云遥,心口一痛。
转身时,崔映夜看见了四周的层层雾气,朦朦胧胧,雾气缭绕,盘旋在山间,有些遮住了前路。
他站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抬起头。
遥看山间雾似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