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今日要去宁昌侯府。”凌群立在一侧，垂头，望着面前正在看书的萧翊。

声音很轻，但语气严肃，全然不像是在与萧翊商量。

萧翊合上书，抿唇，吸了一口气，大拇指书上摩挲了片刻，仍然还是站起身，拿了件云锦披风，轻轻叹气，而后踏出了门。

凌群跟在萧翊身后，寸步不离。

“今日是何事？”萧翊冷声问。

“殿下到了便知道了。”凌群回答得模凌两可，看来是不想让萧翊提前知晓。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各怀心事。

虽然此时已然出了太阳，但还是有未散尽的寒气，时不时吹过的冷风仍能叫人发颤。萧翊沉默地往前走，但目光总会扫到身下的影子。他暗暗想，自己与影子何异。

从未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一味的受人操控。

能够站在阳光下，却仍是一片黑暗。

就快到宁昌侯府了。

萧翊顿了顿脚步，脑海里浮现出上次来到此处的画面。

也想起了薛云遥同他说的话。

她说：“那不是你的真心。”

可他已经没有心了。

他好像在很久之前，已经死了。

但是他现在必须假装活着。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住在他心里的人活下去。

萧翊回过神，又迈开步子，接着往前走，既然已经踏进这条路了，就不能再回头了。

但未到侯府，凌群却让萧翊停了下来，也未说出缘由，只是让他就立在门口不远处，不要再走近些。

萧翊不解，也未向前走，因为他知道凌群让他这样子做，一定是有所目的。

须臾后，萧翊看见一个抽抽噎噎的小丫头，身上染了泥灰，环抱双膝，缩成一团，坐在侯府外，望见他之后便好像看到了希望，快步跑了过来。

他定睛一望，总觉得这丫头眼熟。

想了一圈，回忆起这是崔家二小姐身边的丫鬟。

萧翊猜测听到这个丫鬟的话便是今日的任务，可恰好此时，崔映夜立在门口，唤了一声“思净”，那小丫头便颤颤巍巍地埋下头，朝侯府方向走去了。

凌群没有说话，萧翊自然也不会开口，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与崔映夜对视。

对上那双注定不是同路人的目光。

崔映夜也没多言，自己方才马车上，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后便着急先下了马车。对于他来说，发现思净在此处与瑞王碰面，意味着很可能是自己拒绝瑞王后，被其安插了内鬼在府里。

但是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崔映夜侧身，再次上了马车，将昏迷的薛云遥抱起，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下马车时动作轻柔，生怕让薛云遥磕到。

但他心里更怕的还是薛云遥刚刚在山林里的样子。

恐惧几乎将他淹没在那阳光里。

车外风寒，不宜让薛云遥久留，崔映夜冷冷地斜睨了一眼瑞王后，一句话没说，继续朝侯府里面走了。

萧翊蹙眉，好像清楚了此行的目的，并非是听到思净说出想对他说的话，而是只用站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崔映夜的误会。

“殿下，可以回去了。”

凌群的话更是印证了萧翊的推测，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将自己与晚照推得更远。

但其实他们已经不可能同行了，因为凌群告诉他，三年前是他害崔晚照身受重伤。虽然萧翊心里不愿相信，但他已经失去记忆与灵魂，凌群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况且，晚照从回京就不待见他，或许往日种种，皆已发生。

萧翊应下来，正要转身离去，余光里看到了从马车下来的崔二小姐。

他顿住脚步，不顾凌群的催促，只想顺着本心，多看一眼崔南雪。

渐渐的，一阵风吹过，阳光被云遮住，天边暗了下来，地上的人也没了影子。

萧翊看见了崔南雪的发梢被风撩起时，露出脸上的疤痕，心尖颤了颤。他贪心地想要迈开步子，却又被风推开，此时，心口一阵接一阵的疼痛涌来，近乎快让他窒息。

他只能立在不远处，看着崔南雪回府。

身后传来凌群冰冷的声音——

“殿下，该回去吃药了。”

萧翊只能转身离开。

如同过去千千万万次一样。

……

确实，一切都只是过去了。

往日种种，都变成了一场梦。

梦里，薛云遥把温听雨给她的银钱，装在荷包里，藏在袖子深处，蹦蹦跳跳地跑出了薛府。

那时，薛恒还不是丞相，府里也没有很多下人，自然谈不上出行还用马车，但薛云遥很喜欢这样子的生活，不大的院子，和睦的家庭，可以常常去闹市游走，自由自在地穿梭在满是人烟气息的街道。

刚出府，薛云遥就被街市上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所吸引，拨浪鼓、不倒翁、走马灯、泥叫叫、绢孩儿……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琳琅满目，她刚想凑近些，好让自己看得更清点，但又立马摇了摇头，想着给阿娘买糕点更重要。

一路上，她穿过热闹熙攘的街道，努力直视前方，不让自己被路边的铺子给迷住，叫嚷声，喧哗声，嬉笑声，有时也会伴着一点争吵声，一一都飘进了薛云遥的耳里。

她嘴角微微上扬，是压不下去的笑意，因为她爱热闹，爱人烟气，更爱四处游走。

薛云遥都不敢想象一直留在家里不出门的日子，孤独安静的感觉常常让她浑身不自在。

终于，就快到桃悦阁了。

薛云遥走了一路，看到铺子时才停了下来，松了口气，想放松片刻。

可她刚一停下来，就被身后急匆匆往前跑的人撞到肩膀，虽然不算太疼，但还是让她被吓到了。

薛云遥可不是会让自己吃亏的性子。

赶紧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衣袖，叫他定要给自己道歉。

那人猛地一停，大抵是没想到会被人扯住，刚抬起的左脚摇摇晃晃悬在空中。

薛云遥见状，立马松开了手，生怕此人摔倒在自己面前，可别栽赃了她。

不松还好，一松就更站不稳了。

那人连连退了几步才稳住，没让自己在大庭广众面前摔在地上，但人是没倒，脸上的面具却掉在了地上。

面具滑落，露出那人面孔的一瞬间，薛云遥愣了愣，回过神后大惊失色。

“瑞——”

“别别别喊！”萧翊慌慌张张把面具拾起，顾不上别的，直接歪七扭八地戴在脸上，心里一遍又一遍乞求面前的少女不要认出自己。

结果还是被认出来了。

闻言，薛云遥顿时把手放在自己的唇上，捂住了嘴，不发出声音，只剩下瞪大的双眸，和惊得发颤的长睫。

“这是怎么了？”

这句话从薛云遥身后传来，温柔得像清泉，拂去了她所有的惊恐，带来了一丝丝暖意。

她回过头。

天边洒向光，铺在她的眼前。

少年披着光，一步步走近了她的目光里，向她心里走去。

周遭的喧闹都暂且宁静下来，静得将薛云遥的心跳声放大，“咚咚”，一声接一声，快要撞破了躯壳。

果然，是崔映夜，是她只用听声音就能认出的人。

薛云遥咽了咽口水，埋下了头，耳根微微发烫，不敢主动先开口，怕崔映夜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但更怕的还是，崔映夜没认出她来。

“云遥妹妹，是你啊。”

崔映夜好听的声音像一阵柔和的春风，和缓又温雅，慢慢地撩拨着薛云遥的心弦。

少女红着脸点头，此时，春心萌动，像快要绽放的花朵，即将要在灿烂的春天留下自己的绚丽痕迹。

可这美好的氛围，全都被萧翊打破了。

“啊，你们认识？”萧翊站在两人中间，左晃晃右晃晃，脑袋偏来偏去，面具下的眼珠子转得飞快，“你俩别笑来笑去了，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薛云遥回过神，暂时压制住见到崔映夜的兴奋与欣喜，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萧翊，也就是三皇子，前些年被封为瑞王。

因为瑞王的名声一向不太好，不务正业，不通文武，只知贪图玩乐，故而大街小巷几乎都听说过瑞王，也有亲眼见过萧翊的人会在背后描述其人的容貌与衣着——

此人眼尾上翘，哪怕嘴角没有在笑，却好似眼里仍有满满的笑意。况且萧翊深爱银白色，最不喜欢深黑色的衣裳，出门在外也不会穿金戴银，丝毫没有皇族气质，整个人看下来，全然不像是皇亲贵胄。

倒是像一个有点小钱，留恋烟花柳巷的花花公子。

但毕竟是天子血脉，薛云遥不敢跟他有太多接触，本能般地朝崔映夜方向走去，藏在其身后。

这样，她才能稍微敢鼓起勇气，探出半个头，露出一双眼睛，轻声说：“我方才没认出殿下，这才冒犯了您，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萧翊闻言，畅快地摆摆手，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笑着说：“无碍无碍，方才也是我有些莽撞了，这才不小心撞到了你……”

正说着，他并未戴好的面具又掉在了地上。

这下，可不止薛云遥一人看到了。

刹那间，周围的人都纷纷转过头，斜着眼睛，微微捂住嘴巴，窃窃私语。

“这好像是瑞王殿下。”

“对啊，是有点像。”

萧翊大惊失色，可万万不能让父皇又知道他偷偷跑出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