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月梅:“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两个字,因为‘嫉妒’。”
朴老师没说话,像是默认。
片刻后,他开口:“他被霸凌的那天找过我,我去问过那几个欺负他的小朋友。没有别的理由,都是觉得他格格不入。”
“他太纯白,像是一朵纯色的雏菊,明明都是生长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们迎着光面朝太阳,为什么他就那么与众不同?他尝试,尝试去融入,可是不行。”
多可笑。
黑暗里的野草无法接受纯色的雏菊,明明都是生长在同一片天空下,阴暗匮乏的土地里,为何他如此美丽,迎着光,面朝太阳。
那是异类,要驱逐,要打败,要按进暗黑的角落,要枝叶落败,枯死成灰。
“他之前也向你求救过,你从头到尾都选择视而不见,他喊你的那几声老师,给你带来了愧疚吗?”
寻月梅的声音太干净,要把人血淋淋地剥开,话音落下,朴老师步伐迈大,像是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身影走远,一如往常。
谢寓台冷笑着说:“你不会还期待他来帮你吧?”
他依然蹲着身子,像是看着某些好笑的事情,眼里的笑意止不住。
“你又不是不了解老师,他哪一次没选择旁观?难道这次会有例外?”
江寒望着树下,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已经不像从前,就连眉眼也不及从前,柔软的壳外面终究是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尖刺。
时间长河中,江寒长大了。
过不了心里那一关的人,选择闭起眼,闭住嘴,可心里也许还有些丝丝的愧疚。
他们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离开这个让你过得不好的地方,你就不该回来。
对呀,走吧。
离开这个地方。
只要你离开了,我们曾经装作看不见的事情,也就在岁月长河中消散了。
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要把我们曾经摆在面前,袖手旁观的事又摆在我们面前?
曾经都选择袖手旁观。
多一次,又怎么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月色如沙,笼罩而上。
树荫下走过来一个人,穿着干净洁白的白衬衣,与环境格格不入。
江寒眼底挂上笑,看着那人一步一步地靠近,直到踏入了包围圈。
“你来得好慢。”
江寒抬起手,露出右手腕的双圈手链:“明明都给你留线索了。”
少年脸上有伤,手上也有摩擦的伤痕,可眼底的笑容太灿烂。
寻月梅也笑:“路上耽误了。”
两个人,一边光鲜亮丽像是神仙落入凡尘,一边衣袍凌乱像是跌落的候鸟。
可又莫名的融洽,仿佛就是一个世界里出来的,满身的灰尘和伤疤都盖不住江寒眼底的光。
堆积起来的火和戾气让寻月梅打起架来有些可怖。
江寒依然靠着篮球架,周围战斗波及不到他,偶尔还能抬手喊声加油。
谢寓台打起人来很狠,可跟寻月梅这种专业训练过的还是有不同。
这是一场输赢早就注定的战斗,一早就知道结局。
寻月梅甩了甩手,叫谢寓台带着人滚。
谢寓台也是个不到20岁的少年,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平时横行霸道惯了,此时被打趴几次,原本的野劲比往常更猛一些。
冲上来又被打趴,把人赶跑,寻月梅也受了伤。
在欲言又止的眼神里,江寒扯着人:“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是许久未有人居住的小矮房,江寒轻车熟路地在门口枯萎的花盆底下找到钥匙,进门后开灯,指了一下沙发让寻月梅坐下。
许久未用过的沙发,手一拍就扬起一层灰,哐当一声轻响,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一大包药扔在了桌上。
寻月梅打趣:“你这秘密基地配备很齐全。”
江寒把那一堆药倒在桌面,轻微抬眼,打开一瓶碘附。
“这都是早些年剩下的,找点能用的处理下伤口,今天晚上在这凑合,明天拿完东西就走。”
寻月梅身上只有几处细微的伤口,简单的消毒后就蹲着身子给江寒包扎。
江寒身上的伤很多,淤青也不少,可擦药时一声没吭。
他安静得很,寻月梅内心却不平静。
“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用过的棉球堆积在桌面,寻月梅盯着江寒手背上的伤,转头找棉签。
江寒坐在沙发边的木椅上,低头就能瞧见寻月梅的发旋,他背上疼,腿上也痛,弥漫着发霉味道的房里,弥漫出淡淡药味。
房间中很安静,只有呼吸声伴随着咣当的药瓶摆弄,江寒不说话,寻月梅也只是静静地等着。
直到收拾完伤口,寻月梅拿着从抽屉里找到的旧袋子装好垃圾,顺手擦掉桌上的灰,被灰尘呛到转身咳嗽时,江寒才缓缓开口。
“我被谢渊带回这个村子。”
江寒从椅子上下来往房里走,没多久后,拿出来半包纸巾,递给寻月梅擦手。
“父母离开后,我是姨妈带大的。”
江寒站在窗边,拂过窗台,落了一手的灰。
寻月梅没问什么,也没搭话。
他只是弯腰,平静地把擦过手的纸巾装进垃圾袋绑好。
他知道,江寒此时并不需要回答,只需要聆听,断断续续不着边际的话语,是内心组织了许多次的语言。
沉默没多久,江寒再次开口。
“今晚在这休息吧,今天忙完我们就走。”
“明天还有事?”寻月梅问。
江寒没回答。
寻月梅又问:“需要我?”
江寒点头。
“好。”寻月梅把绑起来的一袋垃圾丢在门口,随意地往沙发上一躺。
江寒抿了下嘴,“我知道你在查我,所以我让你过来自己看。”
他边说边往房里走,抱出来了一床毛毯。
这一晚,寻月梅没睡着,清醒了一晚上,脑子有点混乱。
江寒在房里翻来覆去,稍微一点动静就让他猛地睁开眼睛,半夜时听见客厅有动静,似乎是寻月梅起身了一趟,没多久又安静下来。
天亮没多久,江寒就从房里出来。
“走吧。”
寻月梅跟着人往出走,一晚上没睡,他脸上也没什么疲惫,步伐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从容又慵懒。
熟悉的院子和木屋,散落一地的酒瓶碎片还没收拾。
江寒推门而进,屋里没人。
踩着吱呀吱呀响着楼梯走上二楼,二楼的采光不好。
江寒走到走廊尽头,推开最后一扇门。
许久未有人居住的房间堆满了杂物,空气中都飘着灰。
“这是我曾经的房间。”
寻月梅站在门口。
房间非常小,似乎原本就是一间杂物室,只能容纳一个衣柜,一张床,还有一个小书桌。
就算如此,角落里依旧堆积着两个行李箱,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物品。
房间的地板上都积了一层灰,江寒往里走,留下一串脚印。
书桌上方有个挂柜,江寒把柜上的书拿下来,拍了拍灰,开始翻页。
寻月梅凑过去看,那是一本红楼梦,很破旧,页脚卷边,侧面发黄。
可这本破旧的书里有无数的标注,有些笔记凌乱,有些工整,有红笔,有黑笔。
江寒只是简单翻看了一下,又放回原位。
“谢渊是我姨父。”
寻月梅推开窗,让外面的风吹散房间的闷,又拿起放在书架上的那几本练习册。
是小学的,公式和解题步骤写得很整齐,还夹着几张草稿纸。
时间太长,草稿纸早就发黄发旧,密密麻麻公式已经拼凑不出完整的,但江寒曾经撕下来的蓝色便签条却依然夺目。
练习册侧边贴了许多引导条,每一页都是江寒曾经做错过的题,他用红色的便签订正,用黑色的笔画圈。
“村里只能买到红笔和黑笔,这房间也和往常一样,夏天闷热,冬季寒冷。”
那张破旧的木板床坐不了人,坐上去就嘎吱响,像是要从中断开一般。
木板床嘎吱响,墙角的柱子都是发霉的。
江寒靠坐在床角,有点发霉的那个区域,没有日常的打扫,霉早就蔓延。
“密密麻麻的公式题目,数不清的错题,破旧的房子和发霉的床,这就是我之前的生活。”
坦然地提起曾经,像在诉说一件无比寻常的事。
寻月梅注视着江寒弯下腰,手往床下伸,几声碰撞的动静,从床下掏出来一个铁皮盒。
盒子打开,那是一张发黄的照片,还有一个首饰盒。
寻月梅走过去,江寒正好拿着照片递过来。
两个人一个蹲着,一个坐着。
江寒指着照片上的人和寻月梅介绍。
“这个是我的父亲,这是我母亲,这个是我姨妈,这个坐在地下玩玩具车的是我。”
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每个人都洋溢着笑容。
“这照片当时就拍了一张,母亲送给了我姨妈,后来我姨妈把它给了我。”
江寒又拿出了铁盒子里的首饰盒,那是一对粉色的珍珠耳环,吊坠并没有在岁月长河中发黄,在阳光下依然反射着耀眼的光。
“啪”的一声,首饰盒盖上。
“这个吊坠,是我姨妈给我母亲准备的生日礼物,可惜没送出去。连同这张合照,都成为遗物。”
寻月梅看着手上的那张合影,江家曾经的那位天之骄子,从少年期就是耀眼夺目的,合照时站在最边缘的位置,怀里搂着妻子。
温婉的女人穿着墨绿色旗袍,手里抱着一束花,视线盯着脚边的孩子。
寻月梅把照片还给江寒。
“你的眉眼很像你母亲。”
江寒放好照片,把铁盒关上,听完这话也是笑了笑:“我姨妈也这样说。”
“啪咔!”
门被关上,外边传来钥匙的声音。
然后,门被反锁了。
今日的天色正好,但这个小房间里照不进阳光,就算是推开窗,也只是勉强有些光线,有些风吹进来。
刚刚那一瞬间,门口闪过的人影瘦弱而高大,寻月梅一眼就认出了。
江寒倒是淡定如常,关上铁盒后,还拽着衣服把盒子给擦干净,传来门被反锁声音的时候,他也只是淡淡地抬眼望窗外。
寻月梅皱着眉头问:“他常这么干?”
“什么?”
“常把你锁在房间。”
江寒没回答,他把铁盒放在书桌上,拉开书桌抽屉,在一堆草稿纸下面,抽出一个纸盒。
那是一包烟。
拆开外套的包装,江寒自己拿了一根叼着,随后把烟扔给寻月梅。
“只要他在家,我的房间一向是反锁的。”
江寒叼着烟说了一句,转身从书架最顶的角落拿出打火机。
放得太久,打了好几下才着。
吸第一口的时候没忍住,转头咳了许久。
寻月梅叹气,上去拍拍江寒的背,从他指尖拿走那根烟。
“不会抽就不抽,这东西没好处。”
江寒平复下呼吸,倒也没有把烟抢回来。
寻月梅看着江寒,吐了口气,把烟放在嘴边。
有些昏暗的屋子,寻月梅靠着书桌吸烟,有种说不出的性感,吐出的薄雾打上江寒的脸,又缓缓散开。
“我会抽烟。”
薄淡烟味盖住房间的霉味,江寒开口:“五年前谢寓台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