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镇内夏秋时节五日一雨,一场雨一个时辰,格外准时。
在这里久了,总觉似真似幻,以至分不清真假。
一双莹润修长的手牵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那双手的主人见她没反应,又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姐姐。】
林初安一个晃神,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声“姐姐”,她转头,隔着眼前的白布“望”向刚醒来的谢知遇。
小孩子是很敏锐的,在林初安毫不掩饰的动作下,小知遇似乎察觉到她的心声可以被听到,不过一会儿,她已经习惯了用心声同林初安沟通。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知遇手里拿着林初安方才递给她的糕点,认真地咀嚼着,一边吃还一边关心着林初安的名字,就连心声也变得软软糯糯的。
“言安。”林初安顿了顿,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化名。
【我可以叫你安安吗?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小知遇择的那一字正巧是她名字的最后一字,林初安听着身侧软乎乎的声音,轻声道:“好。”
【可是我忘记我叫什么名字了。】
声音透着淡淡的委屈,就连那双清淡的眼眸此时也洇出了些红。
林初安真是哭笑不得,不能说话都不见有如此伤心,偏偏在意忘记名字这件事。
她的安慰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下一瞬,听到了更加清晰的心声。
【你会不会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
林初安一怔,她有点没太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但小知遇认为二者关系很大,甚至方才吃起来很香甜的糕点也没那么甜了,她将吃剩的半枚糕点仔细地包进帕子里,而后,方才凝在眼睫上晶莹的泪珠才落了下来。
失去记忆的小知遇的哭和那位医道魁首谢知遇的哭很不一样,若非让说到底哪里不同,大概就是一个在等着别人来哄,一个却是不想让他人察觉吧。
林初安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她抿了抿唇,试探地说道:“其实不记得名字也没什么的。”
她想过很多种谢知遇失去记忆的样子,可能是冷冰冰的,甚至可能就像方才一样,只是因为有人说了她不喜的话,就想要对方的性命。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失去记忆幼年时期的谢知遇写满了恰到好处的娇气,能看出来,这时的谢知遇生活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
不知道为什么,林初安的心忽而一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心思澄明的小知遇变成了搅弄人心的医道魁首。
成为谢医仙很好,可成为谢医仙的这条路上,一定会吃很多苦头吧。
林初安轻叹一声,而后道:“其实……我们本就是朋友了。”
这句话,似叹息似呢喃,穿过二人相伴的三十七年一万三千多个日夜,最后飘散在百年前的论剑锋上。
也是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刚才的小知遇在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林初安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可她却无法告知林初安她的名字。
【安安,你真好。】
小知遇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开心就是开心,喜欢就是喜欢,她又擦干了眼泪,从方才包好的手帕里取出吃剩下的糕点,又塞到了嘴里。
等吃完了糕点,小知遇又用帕子仔细地擦过了手上的糖霜,帕角绣着的安字纹突然被捧到了林初安面前,手牵着林初安的指尖划过丝线的走势,欢欣雀跃:
【安安,我的帕子上有一个“安”字,你摸到了吗?】
指尖走过的地方,像是在抚摸某个滚烫的誓言,她抽回手,笑问:“你识字?”
小知遇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温柔的安安会把手抽走,但听到林初安的问题,她自豪地扬了扬头:
【那是自然。】
过了一会仔细想了想,又蔫蔫地垂下头,有些怀疑自己:【我是不是只认识一个安字呀,其他的字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一刹,便从信心满满变成了垂头丧气的样子。
本以为自己是一个学识渊博且聪明的小孩,可现在她却只是一个认识一个字的小孩。
林初安本来还有些心疼,可感知到小知遇的颓唐和情绪变化,没忍住弯了弯唇。
还没等她说什么,小知遇被另一个人吸引走了视线,那人就是方才她刚进镇时差点要了对方命的姑娘,这个女孩名唤云台。
云台年岁不大,约么十五六岁,明明生在清溪镇内,一双清澈的眼里却看不到什么欲望。
大约是突然来了陌生的人,小知遇默默地攥紧了林初安的衣袖。
云台扫了一眼谢知遇,然后小跑上前,挽住了林初安的另一只胳膊,目光灼灼道:“言医师。”
眼上覆着白绸的林初安看不到,而失去记忆的谢知遇则是看不懂,她只是冥冥之中有些排斥面前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云台在屋内环视了一圈,问说:“言医师,昨日我来时屋里还没有床呢。”
林初安应了一声,绕过了这个话题,而后面向有窗的方向,问说:“云台,帮我开下窗吧。”
云台听到林初安的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松开了林初安的胳膊,独自一人走到了窗边,顺着窗柩漏进的阳光推开了窗,瞬息之间,太阳正好跌进了屋里。
【我不喜欢她。】
小知遇的厌恶表现的很明显,只可惜这一声充满着个人喜好色彩的话只有林初安一个人能听到。
林初安似是无意间提起说:“今日的雨停得比往常快了三刻钟。”
云台指尖轻颤,扶着窗柩的手指节发白,阳光在她脸上割除明暗交错的影子,顿了半晌,绽出了一个璨然的笑容,说:“夏日的天不就是这样的嘛,一会晴一会阴的。”
【安安的手好凉。】小知遇忽然将脸颊贴上林初安的手背,温热的气息呵在腕间红绳。
那根红绳骤然收紧,可还没等勒出红痕,便又松开了。
片刻,云台将窗户支好,走到林初安的身侧,伸出手说:“言医师,我昨日上山采药,又把手划伤了,再加上今天早上镇里来新人,我就给忘了。”
小知遇瞪大了眼睛,因为她亲眼看到站在窗边的云台,唇边挂着她看不懂的笑容,一点点地将手掌划开,任由血滴落到地上,只是还没等她看清楚,落到地上的血便又消失不见了,她用力眨眨眼睛,可得到的答案却是一样的。
林初安眉心微蹙,鼻尖的血腥气愈发浓重,她接过云台递来的手,似乎能感受到血液的黏腻,她轻声道:“最近的药材够用了,不用总去山上了。”
语罢,轻轻帮云台包扎着。
【云台是骗子,骗子,骗子……】
林初安听着耳侧一声接一声的“骗子”,险些有些撑不住脸上的表情,抿了抿唇才道:“最近回去先不要沾水了。”说完,脸上闪过几分无奈,嗔道:“每次答应完我,转身就忘了。”
小知遇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安安,她觉得安安一下子变得好不一样,明明还是笑着的,甚至说话也是十分亲近,可她就是觉得这不是安安本来的样子。
云台似乎十分受用,她点点头,而后将头垂下,似乎不敢再看林初安的神色,轻声说:“我知道了言医师,这次我一定听你的。”
【云台好奇怪,我讨厌她。】
可刚才明明和她成为朋友的林初安根本就不理她,她拽了拽林初安的袖子:
【安安,你为什么不理我。】
林初安并没有和她说话,只是将手放到了谢知遇的额顶,温声道:“不闹了。”
语气明明很温柔,可小知遇就是觉得伤心,云台那样坏她都耐心地和云台说话,可她不和自己说话,还觉得自己是在“闹”。
小知遇不开心,但她不说。
云台这时才把注意力放到了谢知遇的身上,眯了眯眼,问:“言医师,您和她从前认识吗?”
林初安广袖微动间不露痕迹地将谢知遇挡住,摇摇头说:“认不认识,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场大病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再加上这位姑娘如今口不能言,我甚至都不知晓她的相貌。”
小知遇只是年纪小,但她并不傻,这些话她全都听懂了。
她转身坐到床上,悄悄的哭,云台看得清清楚楚,一声接一声的抽泣声,林初安想装作没听到都不行。
云台轻蔑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跟傻子一样的人,就是从前认识又怎样,连话都说不出的废物。
林初安突然道:“云台,这几日便应去收愿力了,我目不能视,到时还得你陪我同去。”
云台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笑呵呵道:“那言医师,我先去准备账本。”
说完就一蹦一跳地朝门外走去,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等人走了林初安小心地坐在小知遇身侧,她放柔了声音:“不哭了。”
而后伸手用手帕轻轻擦着小知遇脸上的泪,“是我不好,我同你道歉。”
【我能说话,只不过是只有安安一个人能听到。】
心尖就像是被猫爪轻轻踩了一脚,顿时软得没有力气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