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灰暗，乔星云开灯之前，江敛舟便离开了。

他走后，乔星云犹豫了一下，抵不住心中的好奇，将手帕揭开。

里头包着的，是五张大团结与数量不少的本地粮票，还特意写了一张条子嘱咐她，粮票有些即将过期，要她优先使用这些。

乔星云先是感动，而后在心中叹息，若是上辈子原主有勇气来找哥哥的这位战友，也不会遇上于科那个渣男，短暂的甜蜜过后，后半辈子都泡在了苦水里。

父母安排下乡的这处地点实在用了心思，是她哥哥曾经待过的部队附近，便是没有江敛舟，她有了难处，随意去部队找一位老领导，也不会不管她的。

只是人生的无常之处在于，在迈出去一步的同时，无法预料这个节点对你的人生意味着什么，无法预料前方是坦途还是更加黑暗的深渊。

次日一早，仍是太阳还没出来，乔星云便已醒来。

洗漱之前，洗了三个鸡蛋放在茶壶里煮了，等收拾好后，鸡蛋也熟了，夹出来放在凉水里过一会。

她检查了包里的钱票，还有将要给父母寄过去的信，还有一把小钥匙，是她在知青点的私人柜子上的。

江敛舟来的也很早，远远地，星云就听到了他与正在扫地的邻居说话，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她抓紧时间剥了一个鸡蛋，等江敛舟走进来时，将白胖圆滚的鸡蛋送上去。

江敛舟惊诧地看着那枚鸡蛋，接了过来在手心滚了滚，“你怎么剥得这么干净，表面一点损伤也没有。”

乔星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小心一点就行了，不能着急。”

江敛舟把玩了一会儿，才一口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了起来。

乔星云等他咽下去，送上一碗凉白开，看他漱过口，用凉水冲了下碗放回屋里，两人才出门。

江敛舟今日穿的是常服，半截袖白衬衫，墨色裤子，解放鞋，他比星云高出一个头还要多，两人并肩走在路上，光看背影都觉得般配。

太阳开始冒尖，集会上人流渐多，江敛舟便有意识地走在星云侧后方，护着她不被人挤到。

两人出来前一人吃了一个鸡蛋，此时倒没什么饿意。

星云沿着路旁的摊位一个一个走过去，无论人家卖的什么，她都要一一看清楚，才往下一个摊位去。

这时代的农村什么都能自给自足，有自织的土布，大小不同的苕帚，藤编的筐子，手搓的麻绳……还有些卖吃食的，凉皮、米皮、津糕、包子、烤土豆……这时候的调料没有后世那么多，食物却很有本来的风味。

何况有自信在集上卖吃食的，都自诩有一把手艺，手艺不好的，这一片大家都认识，碍于情面去个一两次也就不去了。

星云没走出多会，就馋了，她总算想起自己不是一个人，扭头看了一眼江敛舟，又看向卖米皮的摊子，“你饿不饿？一个鸡蛋吃不饱吧，我去买两碗米皮吧！”

“行。”

两人一步一挤走到小摊前，一人端了一碗米皮站在旁边吃，这么一碗下去，乔星云就半饱了。

她还想尝别的，后面买的烤土豆、包子、芝麻烧饼都是与江敛舟分了吃。

星云自问行为坦荡，两人只是分食又没有用同一套餐具。

谁知旁边的那个大叔笑眯眯地凑上来问，“你们在谈对象？”

星云吃了一惊，“没有……”身旁的江敛舟循声望去，下意识立正敬礼，“首……”手还没到眉毛前就被那个大叔压着手掌阻止。

他愣了一下，换了个叫法，“领导，你也来了。”

星云听他这么叫，立刻端肃地看过去，她听江敛舟说了，她能顺利留在军属区，与郭师长的同意分不开关系。

她犹豫了一下，跟着江敛舟叫，“领导，你好，我是乔星云……”

郭俊胜慈祥地看着她，满意得连连点头，“嗯，是个俊俏的姑娘，怪不得这几天老有人来找我了解你的情况。”

乔星云露出疑惑的表情。

郭俊胜哈哈笑道，“这不是想给你做媒嘛。”

乔星云熟练地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涩的笑容，没忍住羡慕地看了一眼江敛舟，心想人还是得有工作和地位啊。

她这一眼却让在场的两个大男人误会了。

郭俊胜脸上的笑愈发慈爱，看她的眼神宛如自己的亲女儿。

江敛舟心内打起鼓，心脏欢悦地咚咚跳着，只是疑惑道，为何师长说给她做媒，她要看我一眼，难道……是要我代替她哥哥把关？

来往的人群吵闹着，三人的这个小角落倒是陷入一阵沉默的寂静。

直到一位打扮十分书香气的中年妇女从侧方拉了郭师长一把，嗔怪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一转头你又不见了！”

江敛舟叫了一声嫂子。

对方答应一声，目光自然地扫了过来，脸上带着和婉的笑，“是小江啊，你可是比我家这位还要稀奇的人物，怎么今日有空来集上了？”

江敛舟讪讪地笑了笑，这位如此说也是有缘故的，组织上曾多次为他撮合相亲，皆都没成，这位也曾为他介绍过，被他胡乱搪塞了过去，从此找到机会就要刺他两句。

嫂子叫孙萱，在公社里工作，看上去四十多岁，乌发中已掺杂了白丝，并不显衰颓，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知性的气质。

部队里农村孩子多，大部分人都以她为标准，希望娶一个这样的文化人。

她看向星云，莫名使人有一种被老师凝视的感受，虽然神色并不严厉，还是叫星云不自觉挺直脊梁，摆出乖巧的好学生姿态。

孙萱对星云十分亲切，“我猜你就是乔星云吧，部队上人员固定，大家基本都认识，所以来一个新人就会引起议论。”

“我早就想见见你，可惜工作忙，一直没来得及，以前你哥在这边的时候，我还听他提起过你，那时候你才……十二三岁吧。”

乔延川也就比星云大七岁，算起来他那时候二十岁左右，刚到部队两年。

乔星云只是站着笑。

孙萱又道，“过几天我打算请些军属来家里吃饭，到时候你来替我帮忙吧，可不能找借口不来啊。”

说着还若有所指地瞥了眼江敛舟，惹得后者只是一个劲儿地苦笑。

星云答应了，她就挽了郭师长的胳膊，“那你们逛吧，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与长辈呆在一块。”

这对中年夫妇挤进人群中，一会儿便看不到踪影了，星云目送他们离开，感慨了一句，“郭师长和他夫人看起来很恩爱。”

江敛舟点头，“是啊，军属区那么多夫妻，没有哪家不闹矛盾的，唯独郭师长家里，就没人见他们红过脸。

有人在私底下偷偷说，郭师长惧内，因为他老婆是他老领导的女儿。可我觉得，他们就是单纯的感情好。”

他没好意思说“爱情”二字，眼神却自动看向了星云，似是等待她的反应，星云赞同道，“不管外人怎么，说，夫妻俩的事只有人家自己知道，感情是装不出来的。”

听她这么说，江敛舟心里涌出诡异的喜悦，仿佛说得是他们两个一样，他忍不住笑了，在后面推着星云往前走，“我看那边有卖江米条的，你想吃吗？买一点吧。”

两人在集上逛了一圈，吃得肚子溜圆，星云走路的姿势都有些不对劲，每走一步都要抿着嘴缓一缓，好似一用力就要吐出来。

慢慢地走了一段路，这情况才好转了，只觉得肚里撑，却不影响行动了。

两人悠悠地走着路到了镇子上，各自的信封上贴了两张邮票，投进了邮筒。

而后江敛舟带着星云走到路旁停着的吉普车旁，敲了敲车窗。

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开了车门下来，笑道，“江团，咱们现在就走？”

说着目光自然地移到星云身上，看了她的脸，惊讶了两秒，又敛了神色，看向江敛舟。

“嗯，辛苦你跑一趟。”江敛舟将油纸包的芝麻饼递过去，拉着星云上了后座。

“没事儿，我是熟路了，上次江团去，也是我开的车。”

他们二人显然很熟悉，一路上有源源不断的话题，星云就出神地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有时路过村庄，有时路过田地，脱离了农业劳动之后，她看这些东西也有了别样的美丽。

到西社村时，有路过的村民见到车子，连忙去给村里人报信，司机在星云的指点下一直开到了知青点。

两个男人靠着车子吸烟，星云独自进去收拾东西。

先打开柜子，把衣服叠整齐放在褥子上，和被子一块卷起来，抱着送到了车上，脸盆连同一些吃食水杯饭盒装在网兜里，而后星云一手提着网兜一手提着倒空的暖壶出来了，这就是她全部的行李。

她收拾的同时，知青们和村领导都赶过来，有一个女知青想来帮她拿东西，被她避过了。

熟悉的阴阳怪气声响起，“别动人家的东西，要是脏了没了你赔得起吗？”

星云并不理会，这一别，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见了，多给他们一个眼神都是浪费时间。

有人嘲讽，就有人装作好奇地来问，“你把东西都收拾走，以后不回来了？你要回城了？”

“回城”二字牵动了所有人的心神，星云仍是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