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谢长厌申请了出宫的特许,裹了一身玄色外衫遮住下半张脸向白露楼走去,楼外笙歌不绝,红幔招摇。
他径直走进南风馆。
像谢长厌这样的客人不在少数,都或多或少伪装,有的家中还有妻室,被发现了有这样的特殊癖好,可不得好一阵鸡飞狗跳。
谢长厌心中冷笑一声,看那馆内个个眼神迷离,不老实地对身边打扮得芍药珠玉般的小倌上下其手。
他拍出三枚灵玉,指向其中一朵,这才算成功拍下。
脂粉气浓重的牵头,翘起古钱纹护甲向那被拍下的小倌一点,那小倌便会心迎过来,摇曳身姿一路将谢长厌引向西侧雅阁,“公子,这边请!”
谢长厌心中暗自吐槽,逛个花楼比埋死人还贵。
小倌音色柔媚,春水秋波似的一阵阵往谢长厌身上靠,谢长厌一味的躲,就这么“依偎”着进了屋。
小倌这才拆穿他,低声笑道:“公子是之前来过的。我记得你,长得这么好看,光露双眼睛我便认出来了。”
正是第一次来,对谢长厌狂抛媚眼的小倌。
谢长厌也笑:“我也记得你,记忆犹新。”
香帐暖阁,熏得人心潮如暗香浮动,小倌状似无意地又贴向谢长厌。
谢长厌却低下身拾起古琴旁散落的乐谱,纸张边缘泛着褐色,皱巴巴的。
不错,除了书籍,乐谱也会常被人翻阅练习,只是这材料并不与亲笔信用的信纸相同。
谢长厌假装随口一问,“你也喜欢弹曲?这乐谱纸张材质次了点。”
小倌没有贴贴成功,眼尾一挑,娇嗔道:“我才不喜欢,弹得满手都是茧子!唉,这都是楼里让大家抄来学的。你知道白露楼最有名的妙光姑娘吧,以舞曲出名,哼,那还不是因为有人替她谱曲编舞吗,还有那女子身边总跟着的男的,不光负责记录曲谱,有时候还能写几首唱词,给妙光又捡个大便宜。”
“喏,这本就是前段时间红楼宴上的谱子,妙光出了好大风头,一曲名动天下,踩在白绒毯上舞姿轻盈好比天上飞仙,这原谱被我先抢了来,还正在抄呢。”小倌见他感兴趣,献宝似的递给谢长厌。
谢长厌接过乐谱,手指轻轻摩挲,与信纸一样,他背着小倌悄悄撕下一页,塞入袖中,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这曲倒是挺有意思,可惜我是个俗人看不懂,拿走吧。”
小倌媚眼如丝,又靠过来:“公子,我也是个俗人,你不如在我身上弹一曲吧?”
谢长厌冷笑道:“好啊,跟上回一样,把衣服拉开我看看。”
小倌故作羞涩,嘴上说着“不太好吧”,但脱衣服的动作比谁都麻利,眨了几下眼就已衣衫半褪,谢长厌一把给他提溜住了,制止他更过分的行为。
“这个红花,是什么意思?”谢长厌指着小倌胸前印记,上回来的时候,他便瞧见了。
与洛林之血的纹样,一模一样。
小倌愣了一下,关键时刻怎么不继续了,只能答道:“这个是白露楼给的徽记,听说是上任东家定下的,怕人跑了。”
谢长厌追问道:“跑?我看你待的不是挺快乐的吗?”
小倌想要捶一下谢长厌,无奈被他抓得生疼,解释道:“哎呀,有些是被强塞进来的,还有些痴傻的,可不如我这般自在……”
谢长厌:“你带我看看这些痴傻的。”
小倌脸色一变,生气道:“公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可不玩多人行,尤其和不分轻重的傻子一起,你知道那傻子之前差点把贵人下面咬掉吗?”
谢长厌伸出手指:“一枚灵玉。”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小倌眉开眼笑:“进来。”
一个小厮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桶热水,他们这群人是专门为贵客沐浴的。
可这小厮并不机灵,双眼失焦,痴痴傻傻的,仿佛对周围一切都毫无知觉,只是将桶提起往浴桶里加水。
想到一会儿要干什么,小倌深呼吸鼓起勇气,闭眼就要往谢长厌怀里倒,嘱咐道:“公子,你轻点……”
话音未落,小倌就跌在地上,神出鬼没的今朝一掌劈晕了小倌,向谢长厌点个头,她今日一直跟着他,就潜藏在房中。
那傻子见状就想逃,谢长厌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也不傻。”
谢长厌逼问他的名字,但傻子只疯狂挣脱,眼看就要大喊出声,谢长厌直接给他一把按进浴桶里,低声警告道,“你再叫,真的会没命!”
冷水泼面,傻子也冷静了下来,小声嘟囔道:“我……我不记得……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好,那我替你想。”谢长厌挨个说出一长串名字,那失踪的十个学生名字,当说到“于知新”这个名字时,傻子的目光明显闪躲了一下。
谢长厌目光一凝,轻轻又唤了一声,“于知新。”
他比划了一下洛林之血的图案,问道:“你身上也有,对吗,能给我看看吗?”
于知新装傻充愣,口水乱流,伸手就要扯谢长厌的衣服,嘴里含糊着说要伺候他洗澡。
谢长厌也没有嫌弃,任由这装傻的于知新乱摸,扯掉玄色外衫,摸出一枚院徽,是千秋学院的愈疮木花,平时学生们都会佩戴在胸前,谢长厌今日将它藏了起来。
于知新的手微微颤抖,露出熟悉又怀念的目光,又有一丝恐惧。
今朝展开一幅画像:“这个人你认识吗?”
那个作揖尸鬼的面容。
于知新看到画像,终于崩溃,不再装傻,泪水夺眶而出:“他……他怎么了?他是不是死了?!”
谢长厌缓缓道:“被我杀掉了。”
于知新浑身剧颤,他慢慢扒下自己的衣服,露出锁骨处的洛林之血。
与小倌身上的图案一样,但细节上又有些粗糙,小倌的图案顺滑平整,而于知新身上的有些歪扭,更像是人为泄愤刻上去的。
谢长厌回忆那尸鬼的手掌心图案,也是边缘有些粗糙,令他最开始看成了圆形,都没认出来。
谢长厌确认道:“沈阙岚做的?”
于知新语气充满恨意:“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么对我们!沈阙岚下药废了我们的修为,让我们永远维持当时的模样,将我们送进了这与学宫近在咫尺的腌臜之地……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谢长厌心中了然,因为他们都很相似,面庞清秀漂亮,又性子柔弱,没有背景,就算失踪了也无人在意。
谢长厌:“他能将你们送进来,是谁接应的?”
于知新:“是妙光!他们早就勾结在一起了!”
与谢长厌猜的有些出入,没想到,沈阙岚和妙光居然也有层关系。
谢长厌继续问道:“一个叫林琅,或者司徒琅的人呢?你见过吗?他在这里都做些什么?”
“琅”字一出,于知新呼吸急促,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林琅……他是恶鬼!他从新人中挑选有些资质的人,喂大家吃……”
于知新干呕起来,水面激荡:“喂大家吃尸丹!把大家都变成半人半鬼的怪物,再利用自己蛊惑人心的能力,将大家炼成尸鬼操控,增进自己的修行!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居然能够在这个夜夜笙歌的花楼下隐藏身份做那么残忍的事!”
谢长厌冷道:“因为他才是妙光真正的老板,也是现在白露楼幕后的操控者。”
前世,谢长厌就一直不明白花楼女子妙光是怎么勾搭上世家的,司徒琅不像他爹流连女子,结合过往今世的细节,谢长厌终于笃定自己的推测,不是妙光引诱司徒琅,而是司徒琅一直就是藏在妙光后面的人,陪伴林听荷不过是他光明正大进出的幌子罢了。
谢长厌:“幸好你还没有被炼成尸鬼。”
于知新面露惭愧,低声喃喃道:“我全靠装疯卖傻,他说这样做出来的尸鬼没有价值,他才放过我,只让我去做些暗地打扫的活……我借机多和同伴们聊天,帮他们保持神智,希望能找到机会救大家出去……可是送出去的求救都石沉大海……”
说到这儿,他声音哽咽:“日复一日……同伴越来越少……然后有一天,我最好的朋友不见了。他们说,那个恶鬼要把他送进学宫杀一个姓谢的新生……再后来,又抓了一个新来的,还没把他炼成尸鬼,就直接杀了……让我拖出去,说自然会有人收尸……”
于知新抬起头,泪水簌簌:“你们,是杀掉我朋友的人对吗?我不怪你们,他早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从前他一直跟在沈阙岚身边,乖巧恭敬,可姓沈的嫌他礼数不好,曾让他在大雪里作了一整天的揖……他身上堆了厚厚的雪,也不曾停下怠慢……最后,却换来这样的下场……”
“谢谢你们帮他解脱了。”
谢长厌沉默片刻,回道:“你朋友死前向我说话了,多亏他亮了手掌印记,我才找到你的。”
于知新急切道:“他说了什么?”
谢长厌看着他,缓缓道:“他说,‘如果是你的话……’”
如果是你的话……
于知新双手紧紧捂住脸,又哭又笑,“你,你和我们外表很像,也被沈阙岚讨厌……我们曾互相鼓励,说如果有人来救我们,如果当时更勇敢地反抗沈阙岚就好了……没想到,他真的指引了一个和我们很像的人来找我们了……”
屋外突然有梆子声响起。
哗啦一声,于知新从桶里起身,慌乱道:“我必须走了……这个时间点,林琅会叫我去蛹室打扫……”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微弱却托付了万分恳求,像是抓住最后的稻草:“你、你明天还来吗,或者后天……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能救我们出去吗……我还想,我还想读书……”
吱呀。
门被推开了。
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他提起水桶低头走了出去,背影在昏暗走廊越来越模糊,留下一地的水渍。
后院水池咕嘟冒起,有人悄无声息从廊下暗处走出来,影子拉得极长,像无穷无尽的水草向上蔓延攥住人的脚腕。
“打扫时间到了。”林琅,不,应该称他为司徒琅,打量一眼这才从水中死里逃生的傻子,他平日的光风霁月不复存在,面容阴沉,“又被作弄了吗,蠢货。”
说完,便按下某处开关,后院中的假山水池缓缓移位,阴风骤起。
跟着司徒琅走在后面,背影缓缓抬起了头,他拎着木桶晃悠却未洒出一滴水,中指黑环隐没在黑漆漆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