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厌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握住笔,坐在案桌前。
几天前。
归思邈手中灵鹤浮现,展开翅膀如露水滴叶,一封闪耀着金光的信浮现,是圣主来言。
洋洋洒洒一大篇幅,把在场所有学宫新生都夸了个遍,赞这新一代学子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书信末尾,轻描淡写落了一句,只传达了一个意思“相安无事,各回各家”。
沈阙岚正要有意见,归思邈说了声莫急,又点了点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娟秀小字,“沈卿想查便查,但务必把握好分寸,不得再对受惊的孩子们加诸强迫,伤了孩子们的心。受袭一事若宣扬出去容易引起学宫恐慌,还请诸位多加保密,此次就不予诸位新生嘉奖,孤相信往后各位必会有大鹏展翅之日,届时孤会加倍补偿。”
沈阙岚脸色不好,虽然圣主看上去允了他的事,但字里行间都是在说,区区一个尸鬼而已,查不查,都无妨!
往后几日,在归思邈的治疗下,谢长厌保住了性命,只是平时吃的药量都加重翻倍,归思邈看着他欲言又止,还是什么都没问,只说一句没染色就好。
这会儿,谢长厌刚能下地行走了,沈阙岚立马就派了学生来寻他。
那学生鹦鹉学舌,一板一眼地说道:“沈老师想要了解更多的细节,关于那天尸鬼的事,请你把一切相关的都写下来、画下来。趁现在没人,你抓紧时间吧。”
谢长厌知道,要是不同意,打发这个学生回去,沈阙岚肯定不依不饶。
他刚经历一场大战,好运气没有被尸鬼侵袭,已经精疲力尽,懒得和沈阙岚计较。能查出来也好,这个尸鬼来路不明,居然能够突然出现在学宫内,背后必定有多番隐情。
该说的之前都已经说腻了,画,该画些什么?
谢长厌忽然想起尸鬼与他身形不符的脸庞,还有他手掌心的图案。
他几笔潦草地将那张脸画出来,又另拿起一张白纸,凭优秀的记忆力,一笔一画勾勒出图案的具体纹路,细密笔锋流转,直至完工。
他定睛一看自己的杰作,这才发现,那图案不是环形,而是一朵花。
名叫洛林之血,是一种名贵的牡丹花品种。
他受香君夫人的影响,从小对各种牡丹如数家珍,自然能够辨认出牡丹的绝大多数花型。
守在门外望风的学生等得有些急了,催促问一句:“好了吗?一会儿都快到沈老师的休憩时间了。”
要是在沈阙岚睡眠时闯入,少不了又是一顿挖苦。
谢长厌想了想,将其中一张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拿起了另一张卷好了拿给学生。
那学生说道:“哎哎哎,刚刚明明看你画了两张,怎么只有一张?”
谢长厌狡黠一笑:“我画错了,不行吗,你这么想要我的墨宝啊,给钱我就卖给你,十灵玉起价。”
“你有病没病,谁会花十枚灵玉买你的画!”学生抱过画就朝外面跑,生怕谢长厌追在后面敲诈他
谢长厌负手看那学生跑远,眼底里是意味深长。
*
沈阙岚接过画卷,学生识趣地避开身子。
他纤纤玉指捻起画卷一角,手腕灵活一转,画卷徐徐展开,那双保养得娇嫩无比的手却微地一顿。
这张人脸……
沈阙岚眯起狐狸眼,回忆起谢长厌他们交代的细节,那是个会疯狂弯腰作揖的尸鬼……
他不作声色地伸出两根葱指将这画又卷回去,严丝合缝,一点都不漏光。
学生低头问道:“老师,要学生将这个还有案件卷宗一并呈报给圣主吗?”
沈阙岚唇珠嫣红,他突然发问道“你来多久了?”
这话不像他平时那般尖酸,倒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好似春风解冻。
学生受宠若惊,向沈阙岚作了个揖,“回沈老师的话……”
*
画交过去了,却没了后文,一点动静都没有,沈阙岚再也没派学生来找过谢长厌等人,课上看见也只字不提。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是谢长厌等人集体做了一场噩梦。
谢长厌将那被捏得皱巴巴的纸撕开,是那张记下了洛林之血图案的画,稀碎画纸被掷入火盆中,掀起熏人的烟味,在秋意绵绵的季节显得甚是萧瑟。
他已经清楚记得这个图案,便不需要再将其留下来。
果然,如他所料。
白塔学宫,当今世上最高级别的祝者学府,禁锢重重,想要混进来可以说是难于青天。
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能够避开视线,直接向这么偏僻的千秋学院投下尸鬼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这不仅仅需要操控尸鬼的实力,更加需要的是,势力。
抑或是说,权力。
一股强大到敢直接在学宫中杀人的权力,还可以在事后被追查时将此事压下去的磅礴权力。
权力是一个善于玩弄人心的东西。
当初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家车驾踏入白塔学宫,就像一个无形的手将无依无靠的谢长厌推向了群狼环伺的中央,令谢长厌置身漩涡之中,这亦是一种权力。
赏赐了他万众瞩目的荣光,也赏赐了他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向沈阙岚交出了绘有人脸的那张画,因为大家都见过,包括那两名炼丹小童,交出去也无妨。
幕后操控尸鬼的人既然没有毁掉尸鬼的脸,就是说明他们不怕这张脸被别人看去,被别人发现。
但是,这幕后的人忽略了一点,这尸鬼掌心的独特图案,想来是尸鬼一直拱手作揖,将手掌合住的缘由。
毕竟谁也没想到,尸鬼居然会在临死之际,张开了自己的手,想要抓住谢长厌。
每种特殊纹身必定都有他的出处来历,谢长厌想要彻底查清,便就有了溯源之地,顺藤摸瓜查下去,不相信揪不出他们的老鼠尾巴。
所以,谢长厌没有交出洛林之血图案的画,将此事隐瞒了下来,他不能打草惊蛇。
看吧,就算将肖像画给了他们,不也是没有继续查下去了。
林泉之问道:“是被沈阙岚压下去了吗?他之前查得这么严,如今却偃旗息鼓,里面肯定有猫腻,该不会尸鬼就是他放的吧?”
后来他已经从云朵朵口中知道了个大概,也甚是关心几人安危。今天,他又来探望谢长厌。
谢长厌摇摇头:“不可能是他放的尸鬼。若是他放的,他从一开始就不会主动站出来要查,这样做太过惹眼,会把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换成是我,就只需要藏在大家视线以外,事后一点点销毁证据就好。”
云朵朵搭腔道:“没错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泉之皱眉:“话说,最近老是看见沈阙岚去找司徒宇,一个千秋学院的老师没事找扶摇学院的学生干嘛?也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神色严肃,好像还起了争执,你小心点吧,司徒宇本来就跟你不大对付。”
云朵朵无聊道:“沈阙岚刚入学那会儿就去找过司徒宇了,我想沈阙岚一开始就针对谢长厌,也是司徒宇授意的吧。沈阙岚这个人向来与世家多有牵连。”
林泉之补充道:“他差不多三日就去扶摇学院一回。”
云朵朵一跳:“去得这么勤?!司徒宇是他的私生子啊?见祖宗都没有这么频繁的。”
谢长厌心想,沈阙岚只知道我晓得尸鬼的长相,却不知道我看见了洛林之血的图案。
司徒宇,牡丹,慈香君。
他边思索着边敲桌面,指尖有节奏地搭在桌上,如珠落玉盘。
云朵朵分析道:“不会是司徒宇他们吧,那群狗东西一天到晚没想让你好过,尽耍些阴招。”
谢长厌眸子里闪过微弱的光:“那这也太巧了吧……或者,司徒宇只是凑巧撞上来的幌子。”
沈阙岚此人心思缜密,若当真是他与司徒宇勾结放的尸鬼,他必定不会当着大家的面如此频繁地去找司徒宇,更不会和司徒宇起争执引起大家注意。
一切太巧合了,出了事,沈阙岚说不查就不查了,转头去找司徒宇,就像是故意做给谢长厌看的。
“他想要迷惑我们的视线,好掩盖一些事情。”林泉之更加赞同谢长厌的想法,“这也正好暴露了,他知道这件事的内幕,他知道尸鬼从何而来,抑或是,知道尸鬼由何人所放。我们只需要查他就好了。”
云朵朵:“这个沈阙岚也不是个好人啊,他比我们实力高出这么多,怎么才能从他嘴里挖出来真相啊?”
谢长厌摇摇头,“没关系,我们不急,沈阙岚的态度就是想把这件事压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将是风平浪静。”
他转头问云朵朵:“眼下,我拜托你的事才最要紧,你帮我查到了吗?肯告诉我了吗?”
云朵朵自幼在白塔学宫中长大,谢长厌拜托他的事,他一早便查好了,可他心底总不愿意告诉谢长厌。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件事太冒险了,可能会让谢长厌陷入致命的绝境。
可尸鬼一事,让他忽然明白了谢长厌话语里孤注一掷的决绝,不是谢长厌老选冰面上行走的危险活,而是他没得选。
“按照你说的线索,我找到了。”云朵朵点点头,“但那地方有点危险,再找个帮手吧。毕竟连你也不清楚,你家的埋宝地究竟藏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