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杏瑛听得心有戚戚,但是人对隐秘之事有天然的向往,她摇晃着程淮之的手追问,“那告密的人现在咋样了,能获得什么前程么?这可是人命啊还是跟个人不相关的事,就能这么狠下心来。”
程淮之坐在榻边,胳膊上传来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是杏瑛拽住了他,他的胆怯和忐忑在这时才消融了,胸口熨帖极了,全天下的黄金白银捧到他跟前来他都不可能交换。
他抬起手给魏杏瑛垂落的一段秀发给别到耳后去,才缓缓开口,嘴角还带了抹讥讽的笑,“所以才说蠢货是没有前程的,那个宫女告发了莲月就得了五两碎银,最后又被主子忌惮给打发到了辛者库去。人和人啊都是互害互相提防,防得了君子防不住小人,一个芝麻豆大点的人害你一下船都得翻了。所以我打那事起入宫来,我就不会轻看任何一个小角色。”
魏杏瑛沉默了,又牵动嘴角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但是又发现于事无补,程家那事就是栽在了小人嫉恨上,满门就剩一个活口,最主要的是恨有用么,就算仇家都死绝了,亲人也不能死而复生。
她倘若是程淮之,绝对没有心性撑到现在,正可怜人家呢,反过来一想发现自个也是个光杆司令,爹退隐了,阿姐和娘亲也都相继离世了。
她和淮之是命运相连的,都是孤零零活在这个世上,在后宫步步维艰,她个挂名太后谁来了都能踹两下,程淮之从火者打头现在成了提督,没有权力的时候,连对个眼神都不敢。
隐忍是头上的一把刀,孤勇上了头,人都是活在现在的,管不了明天,于是她打算告诉身边这个男人,她们若是有命出宫的话,她想续上之前的婚约,养上一个白老虎,再有一个种满桃李的小院儿,他去给人当先生她就在家鼓捣鼓捣药材,
贫穷是不可怕的,两个人心在一块这就够了,她蠕动了下嘴唇还没说出口时,一个宫女打扮的人直接没敲门哐当入了室,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她的大宫女祈春。
她眼神是那样的惊慌,这是她头一回看到冷静的祈春发抖成那样,鞋袜上沾满了灰土,她哆嗦着大喊道,“主子,东宫主子说一会得割了双银的舌头,有孕一事暴露了,您快跟奴才走一趟吧。”
魏杏瑛茫然失措地低头看了下和程淮之交叠的双手,那人运筹帷幄的侧脸也有一刻的崩塌,冷峻的眉眼化成晨雾,清清淡淡的不着踪影,这是她头回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颓唐,
现如今这一切不是假的不是幻境,魏杏瑛耳边陷入嗡鸣,盯着祈春素淡的脸哑住了。
最后她麻木认命地下榻穿了青瓷底的鞋,外衣都没穿,出门上了李鱼吩咐人抬来候着的金丝小轿,一行人晃晃荡荡地朝着东宫而去了,一路上正逢夕阳落山,残晖撒在青石砖上,像晃动的金鱼鳞。
程淮之还处在不可置信的情绪里,他从没想过这主子不乘胜追击打下三王,还有闲工夫盯着女人和后宫,之前他明显感觉不太对劲,东宫冒进又走险招但实在不是个没脑子的蠢货,难不成韬光养晦了?他还警惕着,以为会是朝堂上的对决,结果对方来了个狠的,釜底抽薪,人一旦抱有侥幸的想法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太狼狈了。
但是还没认输的时候。
程淮之撩袍追出来伸手拦了下车夫,冷下脸来叫住李鱼,“谁准你给太后准备的驾辇?出了什么事你担待得起吗?万事不能从急,羊都送进虎口了等醒过神来万一又是人家的陷阱。”
李鱼被干爹一通训,哽住脖子没吭声,他知道干爹这是心里窝火,不能朝着太后发就只能对着他,可亲老婆的姐妹倘若被人拔了舌头,他得被老婆恨一辈子了,现在说两句就说两句吧,主子心里不舒坦,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本就得多担待。
魏杏瑛隔着金丝流苏帘遥遥看着他,刚才两个人的亲昵像是过眼云烟,眼神陌生地像在看陌生人。
程淮之没来由地心慌,喉间一阵发紧,本能地舔了下干涩的嘴唇,补了一句示弱的话,像是在渴求,看上去杀伐果断的东厂提督在这时既脆弱又可怜,“主子,这时得从长计议,我一定想办法给双银捞出来,你先回宫歇着。”
薄衫粉面的玉人垂下眼叹了口气,隔着垂帘和他像是有万里的鸿沟,凉凉地扔下一句,“淮之,你叫我主子,你就得知道,你和本宫现在都没有本钱。”
她摇了一下手车辇又朝前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青白的云落在暗淡的天幕上,砖红的宫墙像一方四方围牢,莫大的孤寂吞噬了他,他一个丧家之犬不过几年间又体会到了这种割心掏肺的痛楚。
他定定站在原地,九月的秋是刻薄的,刮了几道风直钻他的胸口,无端的恨堆在心口,到底是恨那个躺在养心殿的毒皇还是他的儿臣陈锦琮,又或者是那些坐上观的朝臣,他也说不清,他有底牌但是翻早了大家都死,他一个贱命无所谓,但是魏杏瑛死了呢?他舍得?
前头满脸眼泪的祈春一路追着辇,还抽空往后望了一下程礼监和李少监,这下可打击狠了,李鱼得了眼神,低眉顺眼地过来扶干爹,细细宽慰着程淮之,“干爹,娘娘是个有福的,一般的事砸不住她,咱们先替她料理了前朝先得有谈判的把柄哎。”
她走得那么快,看都没看他一眼,为了人命赶着去无可厚非,他不能当她的后腿,他扶住李鱼的肩膀,慢慢直立起腰杆,丰秀的眉眼又一寸寸冷硬起来,又成了那个权势在手而无惧天下的司礼监提督。
藏在对面东二街夹道的人看了全程,魅丽的眼里闪过矛盾和复杂的情绪来。
程淮之锐利的眼扫到这里时,她才曳着粉紫调贵妃袍,一步步摇出来,烧蓝翡翠牡丹步摇跟着轻晃,青黛眉,柳叶眼,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
任是哪个男人都不能无动于衷,除非本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程淮之先发制人作了揖,他见了皇帝都可不跪对着一个小小贵妃行礼都算是敬重了,他拿着腔调话语间带着疏离劲儿,“良妃娘娘这是刚从养心殿下来,怎么有闲心遛弯逛到这太和宫来,边上怎么没个照顾随从,现在奴才越来越以下欺上不知道个人是谁了。”
良妃幽怨地盯着他秀美的侧脸和板正的身板,这个男人讲究到了骨子里,浅幽的檀木香笼罩着他,袖口到袍角都一尘不染,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养心殿那位龙主再是保养得当也人到暮年,现在又昏迷着,从之前先皇走了宫廷里办了祭祀,她再也没看到这位菩萨。
女人抵抗不了美的男人,即使美面下是蛇蝎心肠,即使他是个宦官,也阻挡不了女人为了那点情爱飞蛾扑火。
她刚撞到了他落魄狼狈的一面,自以为是地又萌生了希望,朝他缓缓走近,试探地问,“她是个不解风情的,又和东宫勾缠,我比她更了解你,你寂寞的时候和我处在一块不是极好的么?”
良妃还是有些自知之明,被他避嫌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她只敢说处在一块,不敢让对方独守着她,在后宫里待时间长了,她也明白人心易变,程淮之这种权臣能和她走影几次也够了。
她脖颈都快伸到他面前了,一低头就能握住,她嘴角带着暧昧的笑,幽幽的香是西域上供的,有些调情功效。
本是床上作乐的手段,现今用到了他身上。
他冷冷地后退,隔着手上的绢帕推远了她的肩膀,这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他不想碰到她肌肤半点。
程淮之站定,不屑笑了下,嘴里说出的话比刀子还狠,“咱家私以为主仆有别,娘娘当时既入了后宫走了这荣华路,当是落子无悔,无聊空闲时又来作弄臣,这是富贵日子过的太舒坦了么,想是最近我脾性太好了,才让你们钻了空子,我和皇太后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从浣衣局出来的奴才插嘴,还是你不想伺候皇上而是想侍奉先皇?”
良妃脸上带着惊怒,眼泪唰地流下来,脸上的脂粉花了个干净,大罗神仙都没有这人不进油盐,魏杏瑛作践他也正常。
她瞪着他半响才吐出几句诅咒似的话,“你现在糟践我的真心来日你也有一样的下场,你以为世上的女人都跟我似的爱一个阉臣而不要那皇亲贵胄,程提督我且瞧着呢。”
说完她摇着腰肢走了,早杏在不远前头候着,瞧着主子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赶紧过来接,扶着她的胳膊,低声下气的问,“小主这是怎么了,主儿这么傲性的人先头可没掉过几次泪啊,程提督给您脸色看了?”
良妃不吭声,泪簌簌地下,之前那副对着下人蛮横骄蛮的模样没了以后看着可怜极了,人美就是有这么个优势,容易被人原谅,早杏叹了口气,她虽没有谈情说爱过,但是小时候进宫以前看到过兄长订婚的女孩又过来退婚,他就是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怎么问都不吭声。
在后宫里,后妃和宦官生情不是什么稀罕事,最起码在程淮之上位之间,他的干爹冯保就勾搭过先皇的女人,至于程提督那就更不用说了,和太后有些渊源,不过这些他们也就是私下议论议论,谁也不敢得罪那位大神,今儿娘娘吃了闭门羹她才发觉,娘娘和程提督都是个痴情的人,只是错付了。
她叹了口气才宽慰道,“娘娘今儿有没有胃口,奴才让小厨房给您提前备了鸡汤盅和金丝南瓜糕,用了歇一会咱们半夜好上养心殿守夜去。”
良妃虽说为情所伤,但事业是头位的,现在前朝后宫局势紧张,她得为了命打算,之前虽说盛宠但是始终无子,倘若皇上从昏迷中醒不来那她可处境危险了,因此面上还是得过得去,她也不能恃宠而骄。
她又不像魏杏瑛有男人帮着谋划,在皇上病床前侍疾,得个贤良的名头总是好的。
她沉默了一会,突然冷笑起来,吓得早杏赶紧把着她的胳膊追问,还以为娘娘这是受了刺激脑子出问题了。
良妃笑着笑着眼泪都快出来了,突然掐了一把早杏的手说,“早杏你知道吗?这后宫专出痴情汉,你说东宫那边偷着瞒着有孕,这太子爷知道了可不得拔了她的皮啊,堂堂一个走午门进来的正室连个平头百姓家里的小妾陪房都比不上,这可是滑稽死人了,倘若不是怕那程淮之给我小鞋穿,我可就去东宫走一趟喽。那魏杏瑛摊上这两尊瘟神,且等着瞧吧。”
早杏忍着手上的疼,看主子好不容易说完了,立刻松了口气,察言观色道,“当今要紧的是侍奉着皇上,一会用过茶点就上养心殿去吧,万一让其他娘娘抢了位置那可不好了。”
良妃抬起右手又往里插了下朱钗,嗤笑一声:“以前没看出来你倒是个争强好胜的。”,不过也是,她当今没得到程淮之的爱,只能把希望存放在伺候皇上得个从龙之功,或者有个一儿半女上了,后宫里因色衰而爱驰这是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主仆二人深一脚浅一脚扶持着朝着前方而去,火烧云烧得宫墙更红,连良妃娘娘袍上的锦绣的金鲤都被染变了色,直到两个人都化为浩荡红天里的一个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