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沉沉,夜风下树影晃动犹如鬼魅,林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前前后后闪过,如同棋盘上的黑白子对弈。
身后气息愈来愈近,少年顿住身形,雪白衣袂于风中翻飞。
“是他派你们来的么?”他淡淡望着来人,虽是个问句,语气却极平淡,像是在陈述某个事实。
黑袍人在他面前落了地,震起一层尘土,手中剑光闪烁,嗬的一声冷笑道∶“谢长宴,当年是怎么坐上尊主的位置,你自己心里清楚,今日就是你报应找上门的日子。”
肩膀处系的止血带过于紧绷,谢长宴单手拽着脱出的线将其扯下,指缝间染上点点血渍。
他冷冷抬眼∶“剩下的不妨一起上。”
黑袍人忽地大笑,嘲讽道∶“凭你现在这副模样,恐怕连剑都握不稳,杀你我一人足矣!”
话音一落,他后足猛一蹬出,激起大片尘埃,只一瞬的功夫,剑尖已欺至跟前。少年手仍垂在身侧,腰间长剑已先行跃出,毫不留情地挡开了来势汹汹的剑光。
似是没料到这一招,黑袍人被剑力击出数步远,撑着地时目露惊诧之色。
“叫你失望了。”谢长宴微微一笑,手指挥动间长剑已悬在那人颈侧,一抹鲜红自剑刃下淌出。
黑袍人脸上一皱,蒙着的黑布跟着动了一动,他吼道∶“你要杀便杀,婆婆妈妈的干甚!”
剑光倏地一闪,他两眼一闭,那剑却只稍稍一偏,挑落了蒙在脸上的黑布。
黑布下的脸很是眼熟。
“你是林相旬的人,他在哪?”
谢长宴正欲收手召剑入鞘,忽地瞳孔微微一缩,手臂停悬在半空中。
黑袍人在他即将收剑的那一瞬,身子急向前倾倒,脖颈往剑刃上一送,鲜血登时喷涌而出。
少年负手而立,注视了那死尸良久,如峰似的英眉压低。他垂手擦去剑刃上的血渍,月光下白影一晃,林中已没了人影。
聚成一团的黑云从头顶上方急急飞过,其所掠过之处,草木尽皆枯萎。
地上升起三把明亮的火,不断在黑夜中晃荡。
“师兄,这些东西好生难缠,这么小的火对它们根本不起作用,”秋雁举着手中火把,一下一下地驱赶着时不时扑来的蝙蝠,只感到手臂酸麻,“真想放把火把这地给烧了。”
话刚说完,身旁有道影子晃了过来,曲凌飞半挡在她跟前,道∶“你若是累了,不妨躲到我身后。”
“不用……”她正想拒绝,手上火把就已经被人接了过去,干脆垂下手,揉了揉自己发软的胳膊,“那就麻烦师兄了。”
眼前忽然横过来一柄剑,南宫修挥手挑开一只扑棱棱飞上来的蝙蝠精,斜瞪了他们一眼∶“我说二位,这种时候能不能专心些?”
曲凌飞笑了笑,转而神情严肃,正色道∶“南宫修,这么同它们耗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冲出去。”
南宫修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正有此意!”
曲凌飞凝神仰望上空,手中火把猛然一挥,火焰在空中划出一道炽热的弧线,硬生生将聚在一起的蝙蝠精逼退数米远。
他低喝一声∶“跑!”随即拉起一旁人的手,身影一闪,朝着林中深处奔去。
三人径直奔到一座山洞旁,身后已无蝙蝠精的踪迹,这才停下脚步来喘气。
秋雁抱着剑蹲在地上,嘴里喃喃道∶“也不晓得阿棠他们现下怎么样了……”
曲凌飞还未从方才的逃亡中缓过劲来,手掌就已不由自主地伸出,抚上了她的头发,“师妹莫担心,阿棠和谢兄在一处,定不会有事。”
少女愣了一下,仰起头和他对视,感觉到对方僵硬地移开手,她也忙撩起衣摆站起身来,面颊微微泛红。
南宫修全然没注意到这两人的小动作,他粗暴地拍去衣服上的灰尘,嘴里不住地骂了几句,最后看向曲凌飞,道∶“天亮后去找人?”
他说的“找人”便是指李今棠和谢安二人了。
曲凌飞仰头看了看天色∶“不必等天亮了,现在就去罢。”
身处这样一处地方,料想也是睡不了的了。
浓稠如墨的夜色被天边一抹淡黄慢慢化开,透过树缝投下来的月光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零零落落地飘在黑暗中。
少年仿佛拖着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神情有些疲倦。他走回那座湖旁,大树下的一抹鹅黄在风中轻轻晃了晃,蹦跳着朝他走来。
“我方才听了你的话,待在原地等你,”李今棠一眼便看到了他肩上渗出的血,“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干什么去了?”
谢长宴垂下眸子,细长的眼睫低垂,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不关你的事。”
他像是整个人都被透支了,极缓慢地面向湖面坐下,静静闭上眼,似乎从湖面吹过来的凉风能使他舒服些。
身旁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他睁开眼,姑娘已经提着裙摆坐到了旁边。
“谢安,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怕死?”
她眨了眨眼,问出这句没来由的话。
少年微微侧头,目光于她身上落了一瞬∶“你说呢?”
李今棠猜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她抱起双膝,说道∶“你流了好多血,为什么还要和人动武呢?”
对方静默半晌,眼尾微微一弯,像在嘲笑她方才那句天真的话。
“难不成要等着被砍头么?”
“打不了就跑呀,”她理所当然地道,“逃跑是为了自保,又不丢脸。”
话本里的主角都这样么?不管打不打得过,拼了命也得赢。
他不说话了,她也没再问,低头捣鼓着手上的东西,半晌,递去一条新的止血带。
“这个不一样,”她轻声道,“等到天亮,就不会再流血,也不会再疼了。”
没有等他伸手来接,她轻轻把那条止血带挂在他肩头,而后站起身,坐到离他较远的一棵树下,“我不会偷看的,你快换药罢。”
及腰高的灌木丛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此时分明无风吹过。李今棠倏地站起身,手探向腰间短匕。
不会又是什么妖怪吧……
她弯腰拾起几颗石子,压下心中惊慌,先发制人地抬手将其中一颗狠狠扔了出去。
“啊哟!”
“师兄,你没事罢?”
这声音好生熟悉……
是曲凌飞他们!她一喜,还没来得及唤出声,就见一把剑将灌木丛拨开,对方喝了一声∶“什么妖怪在此……阿棠?”
秋雁话说了一半,随即愣在原地,似是有些不敢置信,最后在少女碎步上前想要抱住她时慌忙收起剑。
“阿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李今棠正准备回答,突然发觉身旁多了个人,回头一看,方才还静坐在湖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了。
他就那么微微垂首看着自己,她读出这是不想要自己将方才的事说出去的意思。
“我们被蝙蝠精追了许久,跑着跑着就到这来了,”她言简意赅道,略去了花妖,以及谢长宴莫名离开后又扯到旧伤的部分,“秋雁阿姊,你们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本打算天亮了再去找你们。”
她说罢,觉得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淡了些。
“我们也是误打误撞来此——咦,你们也被蝙蝠精缠上了么?”秋雁奇道∶“这东西还真是无处不在的。”
“不仅是无处不在,”曲凌飞突然出声打断了她们,“应该说是阴魂不散了。”
尘土再度无风而起,天空黑压压一片,怪叫声一圈又一圈地环绕,仿佛没有尽头。
这些东西还带巡逻的吗?!
“数量太多了,根本杀不完。”曲凌飞挥剑挡了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退到众人身边。
“它们不敢近湖,”谢长宴视线在湖面上一掠,已踱步而去,“跳下去。”
“可是谢兄你……”曲凌飞欲言又止。
少年眸光一闪,视线轻飘飘地从姑娘身上掠过。他微微一笑∶“游泳一事,李姑娘早就教过我了。”
突然被人点名,李今棠愣了一下,旋即迷惘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
这话没来得及说完,身后蝙蝠精气息愈来愈近,她一手攀住岸边隆起的石头,跟随其余人跳了下去,冰凉的湖水霎时浸透全身。
待得片刻后,她手臂稍一发力,撑着那块大石微微浮出水面,露出一双眼睛向外看去。
四周静悄悄一片,茂密的树林挡不住尽头的一抹红——太阳就快出来了。
李今棠湿漉漉地爬上了岸,又伸手将众人一一拉了上来。
“谢安呢?”
湖里再没有别人了,她心里一紧——自己分明没有教过他游泳,他方才那么说,是不是只为了不让大家担心?
“谢兄,”曲凌飞转头看着一个方向,惊诧道∶“你怎么,你怎么……”
李今棠闻言忙转过头去,瞧见他仍好好地站在这,心下先是一松,紧接着注意到他浑身没有一滴水,不由得奇怪道∶“谢安,你……没事吗?”
他一个人在岸上站了这么久,蝙蝠精的目标不就成了他了?
“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不下水么?”少年脊背离开树干,走过来时步伐已不似昨夜那般不稳。
“是啊谢兄,”曲凌飞没意识到他这话是对着谁说,忙抢过了话头,“你怎的还能好端端地岸上站着?”
谢长宴不答,目光在少女身上停留许久,像是在等着她回答。
“没事不就好了吗?”李今棠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这个问题,她微微仰首,和他低垂的目光对上,“我原还担心你会和上次那样,没想到你有这么大本事,连蝙蝠精都不怕。”
似乎没料到这样的答复,少年微微一怔,眼底冷意渐渐隐去。
明明他有更好的法子,只要留在岸上就能平安无事,却故意要叫他们跳下水去,她想的却是他能没事便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