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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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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过雨水的泥路太湿滑,且容易溅起泥点子,訾骄出门时便没有带狗,免得它到处撒欢弄得浑身一团糟。他站在田埂上,等娄琤看完地了两人还得一同去溪边,雨后鱼群更活跃些,没准今日能再捕到几条。

他将双手搭在额前,挡住被风胡乱吹过来的碎发,正四处远眺时,忽然对上前方某个略显眼熟的身影,对方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快到近前了,却又无端慢下步子,犹豫踌躇、小心谨慎地半晌磨蹭到他对面。

“呃,我......”尤照景从芬丫头那得了消息后便满心盎然地赶过来,路上来不及多想,此时面对面地见到人,乍然不知该说什么,若直接说是因为昨日瞧了他一眼便迫不及待想认识他,那......那也太失礼了!

他喉中失语,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訾骄目睹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垂眸笑了声,放下手主动解围:“我认得你,村里唯一的读书人。”

“没有没有,”尤照景被他似赞非赞的一句话说得有些羞赧,“家里运气好,才教我有书可读而已。”

先前的无措感随着两句对话消失,他端正身姿重新与对方揖了个礼,自报家门后又道:“我方才见过芬丫头,她倒是和我说了你的名字,只不晓得是哪两个字?”

訾骄低头扫视一圈周围地面,捡起根大体还算结实的树枝,蹲下来在湿软的泥地上划写出两个字。即便拿的是树枝,他的字依然端正有形,虽说不上什么风骨个性,却显然是学过的。

尤照景跟着蹲过来,细细瞧他的字,有些惊喜道:“你念过书吗?”

訾骄丢下树枝,用大块的石头涂抹掉地上的字迹,轻轻摇头,“认得字,会写而已。”

“认得字、会写字便已经很好了。”尤照景语气真挚,神色忽而爽朗起来,“我听芬丫头说过你的境况,你既识得字,或许不必留在村里,我去镇上替你寻个简单些的活,你就可以......”

他说着说着对上身旁人投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才初初相识,这番话过于自作主张。他顿时噤声,脸涨得通红认错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打听你的事,亦不是想指手画脚。只是觉得你会看书、会写字,总留在村子里有些可惜。”

訾骄仰头眺望前方大片宽阔的土地,春风抚过眼睫,远处青山交叠,他唇角抿起微小的弧度,“还好,我挺喜欢这里的。”

“那,你不曾想过去住别的地方吗?芬丫头说......”尤照景欲言又止,身为批语中的另一个人,他把握不好该如何提起这件事。

他此般神态,訾骄便立刻明白他话外之意是什么了,想必是芬丫头人小鬼大地与对方讲了许多前几日自己说过的话。他不由侧头含着几分打探地凝视他,“你也同村内其他人一样,深信翁爷爷的话?”

“并非深信,其实——我亦不知道该不该信。”尤照景提起此事也是蹙眉,纠结许久后沮丧地挠挠脸,对眼前人坦诚道:“若不信,他的批语确实于我有益,更是我心志所向;若信,又仿佛对另一人不大公平。”

尤照景其实也不愿大家常把他和娄琤放在一处谈起,所以从前他住在村子里时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对方,不让两人站在一起显得太尴尬。他心中对此事一直感到矛盾,偶尔想起便觉困扰。刚才听芬丫头糊里糊涂地转述了訾骄的几句话,一半恍然一半迷茫,此时便不由自主地吐露出来与他聊一聊。

訾骄的确从他拧巴的表情中感受到了烦恼,隶南村内的大多人虽然偏听偏信,倒仍然有着淳朴的良善。大家囿于眼光见识相信了“天煞孤星、克亲克友”的话,却不会因此苛待一个小孩;而面前这位自小耳濡目染听着旁人夸赞与艳羡长大的人,亦会去反复思考这件于自己有利的事到底是不是对的。

訾骄呼吸着大片田地之上混杂着泥土与草木味道的新鲜气息,思忖后直接道:“翁爷爷的批语有那么要紧吗?”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读书有成、得中秀才,难道不是你自己日日看书学来的?结果是你自己挣的,与他的批语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翁爷爷的话还能成真,那才真是仙人下凡来给你批命了。”訾骄侧首望向他,眼尾勾挑着带出一个晃人的笑,“果真如此,倒由不得你们不信。”

他的话中、笑中竟都好似含着骄狂肆意的张扬,尤照景呆愣愣地盯着他投向自己的笑眼,仿佛醍醐灌顶,灌下来的却全是对方清凌凌的嗓音。

“我......”尤照景口中呆呆地蹦出一个字,又顿住,片晌后续道:“我不信他。”

訾骄颇感孺子可教地颔首。

尤照景:“我信你。”

“......?”訾骄莫名地瞄他一眼。

尤照景哼哧着找补,“我觉得你方才说得对。”

两人蹲在田埂上聊了几句,娄琤很快便找过来,抬臂擦净额头上的汗,背起一旁放着的竹篓子,“地看完了,撒的种都没什么问题,我带你去捉鱼。”

訾骄拍拍手上黏着的沙子站起身,尤照景眼下思绪通顺了不少,只觉胸中宽敞,也同他打招呼道:“娄兄。”

娄琤与尤照景本就不怎么相熟,点过头沉沉应声后还是对訾骄道:“走罢?”他垂目往下扫过,自然地撩起对方袖摆替他抹掉上头不小心沾染来的泥点子。

“恩。”訾骄任由他动作,转脸与尤照景道别:“书院休沐应当不会很久,你是今日回镇上吗?”

“是,再过一个时辰左右便要走了。”

“那日后再见。”

訾骄走远几步,又听背后人紧跟着呼喊:“你若有空去镇上,可以来找我玩。”

他侧过身笑了笑,示意自己知晓。娄琤一直留意身旁人的动作,待他回头后沉默地往他的方向更靠近一步,用自己的背影挡住前方更瘦小些的身形。

他微微低下脸,削薄的唇角抿刻出略显僵硬的线条,他不大喜欢尤照景看向骄宝的眼神。

*

忙活一下午,娄琤捞到两条鱼,大的蒸了给两人的晚饭加餐,小的剔下鱼肚子上的肉煮熟了给娄二拌进饭里。

今晚没再下雨,娄琤无声地重新打起地铺,訾骄简单泡过澡洗去身上的薄汗,在烛火下如往常般梳发,唇和眼都被映照得暖融融的。

娄琤望着他的侧脸,犹豫几许后忽然走至屋外,再进来时手上捧着一块小牌子,长长的穗子随他走近的步伐在半空摇晃。他将牌子递至訾骄跟前,音色亦显得紧绷,“送给你。”

訾骄意外地仰头瞧他一瞬,接过他递来的东西。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形木牌,两面都刻了常见的溪山飞鸟图,下头挂着浅青的流苏穗子,做成挂坠的样式。

他伸手抚过木牌上雕刻出的图案,其线条流畅圆润,很是精细,整块木头也打磨得光润平滑,没有任何扎手的地方,“这是琤哥做的吗?”

“恩。我去镇上买衣服那次,他们店里就放着很多玉牌、香囊,掌柜的说将这些挂饰佩到衣服上会更好看。”娄琤握了握拳,声音稍哑,“玉佩很称你,但我现在还没办法买,只能学上面的画刻一块木牌给你,你若是觉得好,就收下罢。”

安静须臾,很快又道:“你不喜欢也无事,我过几天去镇上看有没有其他合适的能让你佩在衣服上。”

訾骄以指腹触摸过木牌两面刻出的画,他原以为娄琤的木工活是只做些桌凳、木柜之类的大件,未曾想到连这般交错细致的线条亦能刻得好。

“琤哥这手木雕也是自己学的?从未有人教过么?”

娄琤摇头,“多刻几年就会了。”

想来是天赋外加勤恳。訾骄疑惑抬头,“那怎么先前只见琤哥做些桌椅板凳,却少做雕刻之类的活?”

娄琤十分坦然道:“我去镇子里找活做的时候,大多人叫我做的都是桌凳一类,做起来也方便。”

訾骄抚过下巴,边思索边道:“木雕若是能做得好,倒比寻常木工活更挣钱些。”

鼻尖飘来难以忽视的桂花香气,訾骄垂眼望向右手上拿着的木梳,这把梳子日日要沾几次木樨油,如今木头本身也染了桂花香气,幽幽地往外逸散。

訾骄看看木牌,再看看梳子,眼睫随着烛光跳跃一刹,“琤哥,你知道香牌吗?”

“多种香料研制成泥,再将香泥填入模内制成香牌,香牌长久留香,佩在身上可醒神驱虫。然而香料价贵,香牌制作起来更是繁琐,唯有王公贵族、富家子弟才用得上......不过,我们不必做香牌,只要做更简单些的便好。”訾骄一面轻轻说着,一面仰起目光,他眸中神色恍若此间最明亮的烛火,除他以外,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黯淡。

娄琤无自觉地沉浸其中,被他蛊惑般毫无反抗地点头,突然又清醒一瞬,“那这块......”

“这块木牌我便收下了。”訾骄歪头浅笑,娇软的嗓音飘飘晃晃,“琤哥,替我弄些薄荷叶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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